“并非自信——”卫风吟打断他,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她侧耳听着宫殿外的动静,温声提醒,“只是事实而已。况且……”
她想起方才欲推门之时听到的女子声音,微微一笑,“你是无所谓,那林晚柔,你也不想保下么?”
“你!”听她提起林晚柔,南恒深邃的眉眼倏地变得阴鹜。
卫风吟却是不理,只自顾了说下去,“殊死抵抗,只会徒增伤亡。你若自降,尚有余力保得皇室中人,免受罹难。”
南恒望着她,眸中深思。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皇室中人,拜褚沐柒所赐,到了现在,所有的皇室血脉,只余了他一根独苗。
剩余的,便只有方才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的林晚柔——勉强,算是扯上了皇室的名头。
他拧着眉思索,可看着卫风吟那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的不甘,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是了,林晚柔仰慕的,便是她这般义薄云天的圣人模样。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为幼时的林晚柔破开了生命中的一丝微弱曙光。
他蓦然攥紧了拳。
半晌,慢慢松开。抬头对卫风吟意味深长地笑笑,缓缓,竟是点头应允。
他说,“如此,自是甚好。但……卫风吟,我要你输给我!在战场上,要你在众人面前,输给我!”
他挑衅地看着,看向这个从十五岁开始,便再无败绩的大禄将军。似是笃定了她不会接受。
果然,今夜一直从容淡定的女子微微皱了眉,敛睫垂了眸,静默不语。
南恒笑笑,心中已是了然。
然而——
“可以。”
南恒面上的笑僵了僵,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风吟——”一整晚都未曾开口的褚沐柒忽然出声,不赞同地看向她。
卫风吟侧过脸,弯着眸冲她笑笑,轻轻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又回过头,向南恒重复一遍,声音很轻,却是坚定。
“可以。”她说。
南恒深邃的瞳孔微缩,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
“卫风吟,你知道你答应了什么吗?”他喃喃问着。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然而此刻,屋中三人,却是他看上去最不敢相信。
卫风吟觉得好笑,又一次点了头。
她说,“可以。”
她站起来,似是准备离去,侧眸示意了褚沐柒,两人并了肩,同时朝外走去。
“南恒,收拾片刻,宫门前见。为国家披上战甲的储君,无论战败与否,都会有人记得你。”
她不再停留,与褚沐柒一同走出了门外。
夜风冽洌,两人站在殿外墙头,看着下方厮乱混战的两军将士,心中宁静。
褚沐柒从身后拥了她,感受着她温热的侧脸,随她一同看着城楼底下的一边倒战况,轻声问着她,“风吟,这是何意?”
明明南国绝无胜算,明明只要拿下王宫,拿下南恒,这场战役,便已然赢得轻松惬意。她不懂,为何卫风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要佯败之后,再让南恒自降。难道,只是为了让南恒保住一个林晚柔?
卫风吟眸中温静,往后微倒,便轻轻靠在了她身上。
夜风在空中轻拂作响,裹着她柔和的语声缓缓飘散。
“今夜必胜。”她说着,面容柔和,眸光肯定,“但今夜过后,四方分散的南国将士若是回护,便是为着护国的名头,也定然要多添上几笔浩大战役,介时,仍是生灵涂炭……”
褚沐柒抵上她的肩头,轻声叹着,“这样,便值得你自毁名声?”
衣袂翻飞,卫风吟靠在她身上,倏忽望向远方,清泠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她忆起幼时跪在卫家祠堂,卫峥嵘站在她跟前,纵使她还未开始识字,父亲便已然开始教她背诵卫家家训——
“是非审之于己……”他朗声念着。
地上跪着的小小人儿便也跟着念。
“是非审之于己——”
“毁誉听之于人……”
“毁誉听之于人——”
小人儿拖着长长的声调,一字一字,含着稚嫩的童音,却是字正腔圆,口齿清晰。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卫风吟低低念着,想起父亲一生中刚直不阿,从不为他人所动。当年伤重无法再上战场,外界流言蜚语的中伤,却是无法撼动他分毫。
只叹再无力护得卫家安好,让卫风吟一介女子,小小年纪,豆蔻年华,便已披上红帛,征战沙场。
然而此间种种艰辛,他却从来不曾失了一颗为国为民的心。
有的人,从不会因世间诸多苛待,便愤世嫉俗,失了一颗温和柔软的心。屹然挺立世间,凛然不惧。
她转过身,看向褚沐柒从来偏执的眼眸,望进她深深封闭的心底。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小柒,我知道你从来无谓这世间百态,无谓君王,无谓平民百姓。生死沉沦,皆以为虚幻。但我仍想让你感受,人间渺小,但亦美好,任何一个脆弱的生命,都值得人拼尽所有去守护……”
她张开手,轻轻拥着褚沐柒柔软温热的身子,轻轻一指,点在她胸前。
“——小柒,不要封闭自己,看看这世界,它温柔美好,并不值得你冷漠以待。”
她声音轻柔,挟着徐缓的风,一点点,丝丝渗透进褚沐柒的心胸。声音不大,但却振聋发聩,直要将人心中的恶念与阴暗灼烧殆尽。
褚沐柒喉咙动了动,张了嘴,却是无声艰涩。
卫风吟轻轻抿着唇,拉着她,往城楼下走去。
背影清绝超尘,气质柔和明媚,在这昏昧黑沉的夜色中,衍化成一道清朗的风。
天光从远处一丝一丝地点亮,朝阳从她的脚下升起,晨昏间仅剩的最后一束月光洒在她身上。月影明昧,晦暗不决。
刹那间,天地俱静——
宫殿中,南恒轻声走进主殿,里间柔软的大床上,躺着一个柔弱美人。侧着身,安然卧于被衾之中。
只是面色颇有些苍白,睡梦之中,依然微微蹙着眉,徒然惹人怜惜。
南恒悄然走到床前,半蹲在她身边,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中微疼。
他低了头,在那女子额头轻轻印上一吻,心中不舍,却是难分。深邃的眉眼中盛满了温柔,他终是不甘心,却也只能颓然开口。
“柔儿,你所仰慕之人,确然是个英雄。”
他最后看过一眼,终于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拿战甲——”
殿门霍然关闭。
……
片刻后,城下,宫门。
在无数枪林箭雨中,一人着银白轻甲,素手纨剑,身后跟着如潮黑甲大军,在对面节节败退的军列队伍中,如燕般轻盈穿梭。
南恒披着黄金战袍,头一次,在万军面前露了相,头一次,作为众军领袖,主宰着万人心神。
“天佑大南!”他举剑高喊。
“天佑大南!天佑大南!天佑大南!”众将士齐声高呼。
“冲啊——”一时气势震天,士气陡增。
两军交战,只见黑红两条巨龙互相吞噬咬杀,战况激烈,难分高下。
两军主将在交错纷杂的箭矢间兵器相接,几百个会合过去,竟看不出孰强孰弱。两人久攻不下,各自心急。
然而在这剑火纷呈之间,某处宫殿深处的大床上,一女子轻轻皱了眉,被外间震天的嘶吼声惊扰了困觉。
她艰难睁开眼,看了下四周算不得陌生的环境,撑着沉重的身子下了床。腿心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然而她蹙眉忍了,听着外面的金戈之声,心中慌乱。
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迈着虚弱的步伐,朝着门外走去。
推开门,刺耳的刀剑金鸣声震得人心魂俱散。她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恍惚间,又回到幼时被丢弃的那年。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明明四处是人,却只觉天地茫然,竟无一处是她归宿,无一人,是她牵绊。
她眼眸荒凉,在无数的刀枪流矢中,艰难地侥幸求生。
头脑昏沉,在这漫天浓乌中,视线一点点模糊,周遭的一切,她再也感知不到。
“不——柔儿!”一声肝胆俱裂的喊声穿越了千军万马,在刹那间,将她的神智拉回。
林晚柔睁开眼,无数的刀枪剑戟,在她面前舞得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