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继续问他,“冬日时节,人们总习惯在太阳落山前洗澡,你是在夜里洗的,而且三日前的夜里还下雪,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洗澡?”
宗仁屈指敲在案几上,他在敲打文哥,“你不要撒谎,你的衣着不常有,做的还是频繁接触人的工作,调查下去就能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文哥答道,“我说的是实话。”
宗仁问文哥,“你可有人证?”
文哥垂放在棕色绒裤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两下,他抿了抿唇,而后开口道,“没有人证,再见其他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这时,原本安静伫立在一旁,身子板正的庄烟轻咳一声,“那天夜里文哥来我家了,我们是相互欣赏的露水情缘关系,他来见我,净身换裳是必须的基本步骤,还要熏香刮胡,我可以给他作证。”
文哥看着庄烟欲言又止,小声嘀咕道,“什么露水情缘,不是露水情缘,我是认真的情缘。”
宗仁问文哥,“你是为了保护庄烟,所以才说没有人可以作证是吗?”
文哥耳后根都红了,讷讷的点了点头。
哦吼?曲昭看热闹不嫌事大,朝庄烟挤眉弄眼的,无声道,“小烟姐,你怎么能辜负文哥一片心意?”
庄烟那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红晕,她瞪了曲昭一眼,没搭理她,继而同宗仁说道,“我知道即使我可以洗脱嫌疑,但是仍然属于涉案人员,涉案人员间是不可以相互做不在场证明的,所以我的供词无效。
但那日文哥搭乘的车马前有车夫,车夫可以替文哥作证。”
宗仁点点下颌,做好笔录,最后将目光落在朱老八身上,“几日不见,你在牢房里好容易瘦下去一些,这会儿肚皮倒是把衣裳撑的鼓鼓囊囊的。说说看吧,你上一次净身换裳是什么时候?”
朱老八客客气气地朝宗仁作了一揖,“大人,前段时间承蒙您在劳里给我的关照,别来无恙。
我刚从大理寺的监牢里出来,在自己购置的庄园里悠哉过日子,这期间我闲来无事,设全羊宴款待友人,招呼他们在家里住了几日,我们在庄园里泡温泉,在花圃里修剪花草,在亭子里饮酒观雪,唯一出门一趟是计划购置地皮,但那块地皮给别人拍走,不过我也就离开了庄园两个时辰,亦是有友人陪同。我是直至昨日天亮以后才回到醉宵酒家继续担任管家一职。
我可没有撒谎,您去查证我的友人就是了。”
至此,审讯结束,宗仁唤士兵将三人暂时收押监牢里,同时命阿肆去查证文哥和朱老八所陈述的供词真伪。
待到旁人离开清风殿,曲昭好奇的问宗仁,“庄烟,文哥,和朱老八都有人证。所以是这三个人都排除嫌疑了吗?”
宗仁摇头,“不是。
随便一个人出来做供证,都会受到周围的权力地位体系影响,好比姐姐小时候叫我替你作证你在弘文馆里好好读书了,我必然是会因为畏惧你,而替你作证,不敢说实话。
可以为嫌犯做不在场证明者,必须要在疑犯所处的权力地位体系里,拥有比疑犯更高或者不受其约束的地位,这样人证才不会受到影响。
李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知道凶手是谁,却碍于胁迫不敢开口,他在这个权力体系里,毋庸置疑属于弱者。
姐姐能够替庄烟作证,因为你没有被隐性胁迫的可能,所以能够排除庄烟的作案嫌疑。
而车夫不能替文哥作证,文哥不能排除作案嫌疑。
谁会在朱老八的邀请下就陪他在庄园里瞎混度日,有正经营生的人可不能,他能够随时随地请到的友人,势必是一些平日里要讨好他的一些人,他们不能替朱老八作证,所以朱老八也不能排除作案嫌疑。”
曲昭屈指搭在下颌上,认同的点点下颌,“那我们要怎么查出凶手?”
清风殿外夕阳沉沉,天色已经暗淡,宗仁用火折子燃起一盏油灯,提着弹袖起身,还细心的用手捋直月牙白袍一丝细细的褶痕,“走吧,我们带李军去见见朱老八。他的心理防线是最薄弱,也最好突破的。”
曲昭背起黑剑,跟着宗仁朝清风殿外走,她敏锐的察觉出宗仁已经有所判断,她记得宗仁说过查案的直觉尤为重要,“你认定凶手是朱老八?可你不是说文哥和朱老八两个都没办法排除嫌疑吗?”
宗仁同曲昭解释道,“从净身换裳一件事无法判断出文哥和朱老八谁是杀害老李的凶手。
但是朱老八的行迹太过刻意了。
我们从朱老八的视角出发,他日常需要打点醉宵酒家的各项事务,同时还是一些茶馆和钱庄的明面上的负责人,在监牢里呆了一阵子。以一个合乎常理的思路去想,兵不能一日无将,财产不能一日无主,无主必乱,他出来后应该立马核查他入狱期间的大小产业流水,还有管理自己的属下,对接生意来往的伙伴,让商业营生走回正轨才是当务之急。
可朱老八出狱后却没有这么做。
姐姐,你在醉宵酒家接触过朱老八,势必能够感觉出这个人奸诈狡猾,重财轻义,但是他有管理产业和经商的能力,所以他背后的人才放心把这些产业交给朱老八打理。这样一个人出狱后第一件事怎么可能是跑到庄园里呼朋唤友闲暇玩乐?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老八邀请的友人越多,能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的人就越多,他在前庭散步有人‘瞧见’,在中庭用膳有人‘瞧见’,在后山汤也有人‘瞧见’,他在供词里连出去参加了地皮竞争一事都要强调有人‘瞧见’,可以找他的友人查证。这怕不是知道自己要行凶,特地做了一个局给自己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说话间,宗仁已经来到安置着李军的偏房,推门走了进去。
随着偏房木门吱吖一声响,黑黝黝的寝间被宗仁手里提着的盏灯映亮,床榻上鼓起的身影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曲昭看着蜷缩在被褥里装睡的李军,好笑道,“你动作太慢了,我都看见你翻身背对我们了,赶紧起来,我数三声,你不爬起来我就揍你。”
“三——”曲昭刚喊完第一声。
李军猛地坐起来,被褥落在露在头发外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眼窝凹陷,面色青灰,看起来是很久没有安心休息过,此时他的神情有些崩溃,恼火的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曲昭蹙眉,直觉李军的症状倒像是染上了什么瘾,久未接触后焦虑不安,身体瘦削,面呈蜡色,脑海中一时间却想不出是什么,酒瘾,药瘾,毒瘾......人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可以成瘾的东西太多了。
宗仁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李军,煞有介事道,“朱老七已经被逮捕归案了,你知道什么内情都可以同我说了,无需怕他。”
宗仁在诈李军,他一双眼眸在说话间一直注视着李军,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果然,李军面色先是不可自抑的流露出欣喜,而后意识到自己不能表达出来,又生生的憋了回去,以至于五官有些扭曲。
李军眼神飘忽着,“大人,我并不知道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是谁,我身为儿子心痛如绞肝胆俱裂,因此今日做出了一些神志飘忽的事情,但您能把朱老八逮捕归案,惩治他的罪行,那再好不过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在心,来年开春我高中以后,加官晋爵,势必要回报您......”
“朱老七。”宗仁抓住李军话里的漏洞,出声打断道,“我说的是‘朱老七已经被逮捕归案了’,而你推口而出的是‘朱老八’。”
曲昭冷笑一声,“今儿在庄园里审问你时,你还说自己是凶手,这回怎么又说不知道杀害老李的凶手是谁了?你这个书生未免太善变了吧?”
李军恍悟自己说漏嘴要完蛋了,浑身都渗出一层凉汗,嘴唇褪去血色,他眼珠子一转溜,咚得倒在床榻上,状似晕了过去。
宗仁摆手,示意身后随同的士兵进入寝间把李军架起来往监牢里带,“你刚刚下半身坐在床榻边沿,上半身是弓着腰往前倾的,人晕倒后会失去知觉,你的重心在床榻外,应当是往床下栽倒,而你的知觉还在,下意识往后挪了一下确保自己倒在床榻上。同样一个装晕的把戏,用两次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