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自己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女人高深莫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是人是鬼又如何?难道是人你就不怕了吗?”
他年少气盛,直接放话:“你若是人,我一个男人还怕你一个弱女子?”
现在想来,霜华十分后悔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还真打不过她,就算一百个他也打不过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出现在天元峰上,更不明白这里还有一个宫殿。霜华原本以为这宫殿里的女人是神仙,会长生不老。她每天都鞭策他,逼他学这学那的,逼着他爬高不封顶的山,凫最深的水,教他一堆听不懂的法术,那些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不仅如此,这女人还嘲讽他愚笨,说些“想当年,我只需要几日便学会了”的话,亦或将他与周围的走兽相提并论,意思大概说他畜生不如。
他一直很努力,想终有一日战胜她,找回昔日的尊严。但很可惜,这样的愿望最后还是成了遗憾。
她作为师父不过几年,便命数将至。那一天,她很干脆的离开,说想在最后为他做一件事。完全没有问过他的意愿,就这么走了,他甚至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从天上来,大概是回了天上吧!
山月听得入神,她在霜华平静的话语中,知晓了一个古老的秘密。待他说完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师父是传说中的那位“老祖宗”,她差点就叫出来了。山月盯着霜华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这地方以前与世隔绝,也是近百年才开通上山的路,他当初是怎么上来的?
霜华继续往冰谷深处走去,峡谷里吹来一阵冷风,带起了他的发丝,山月看着眼前的背影,那是一种岁月沉淀的孤寂。
他们越走越深,越来越冷,山月终于感觉到了寒意,她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肩上突然搭上一双手,原来是师父给她披上了一件袍子,一股淡淡的雪莲花香环绕着她,沁人心脾。
他们来到一片湖前,湖水散发着凌冽的寒气,袍子已经无法给她供暖了,寒冷像在刺激她,已经被压制下去的痛苦被唤醒。她的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光了血液,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了下去。霜华及时稳住她,她又变回了当初虚弱的模样。
凛冽的湖面平静无波,令人窒息的寒冷围绕着她,她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双手紧紧抓住霜华的袖子,强忍着痛苦,脸色煞白,只能感到体内的寒意和酷热。她把手臂抓出了血,霜华一把止住她,并注入一些力量,她体内那两股力量总算安分了不少,但痛苦依旧没有减轻,两股力量狂躁无比,像是要撕碎她冲出体外。霜华连忙采了一朵雪莲用内力震碎成汁喂她喝下去,体内狂躁的力量这才恢复平静,她的意识也逐渐恢复。
山月强想撑着起身,但身体泛上来的虚弱还是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恨死了这残破的身体。
紧接着一阵大风突然扬起,凌冽的风在周围肆虐,但丝毫都近不了他们的身,一层无形的灵力裹住了他们。冰湖的水突然发了狂,扬起几层大浪,四周的雪莲一一被狂风打碎,满山的花瓣如落雨般随风而去。眼前飘零的花被打散,她如鲠在喉,体内刚被压下去的力量又活了,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风更狂了,像是狰狞的恶鬼围绕着他们,霜华紧紧护着她,此时的山月早已昏迷,意识之外,是一个她不知晓的秘密。
第四章
那湖已经不是湖,是亘古寒冰凝结成的世界。一座空冷幽静的宫殿,宏伟而庄严,琼楼金阙被埋没在冰雪之下,雕梁画栋被风和雪抹去了曾经的神采,只有那泪水般的水晶珠光还在闪烁着。
霜华抱着山月往宫殿走去,她如小兽一般窝在怀里,哪怕陷入昏迷,她依旧疼得眉头紧锁。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满山的花都被狂风带到了一处,落在宫殿四周融化,混着雪水汇入湖中,像一片片流动的水晶,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蒸出了水雾,朦胧如梦。冰雪覆盖的宫殿在雪莲融水下逐渐显露出它原来的样子。盛怒的狂风早已变成微微的冷风,冷,却不凌厉,不是山月常年经历的那种寒冬的风,更像是宫殿里迎接他们的侍者。
但霜华已无心去感受这风了,缩在他怀里的山月开始越来越冷,她脸上的血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霜华直冲大厅,大厅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石莲,周围是淡蓝色的水,雪莲化成的水全集中在此处。霜华将山月放到石莲上,石莲开始下沉,山月整个身子都被埋没在雪莲水中了,紧皱的眉头也逐渐舒缓,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周围陷入一片平静,只有风还在轻语。
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蓝色的水纠缠着红色,像血在水中弥漫,在风的吹拂下,反射冷寂的光。多少年前,同样的风,同样的莲台,“她”躺在石莲中央,带着沉睡的秘密。
只见红蓝相间的水爬向山月的经脉,它们游走着,相融着,像在修复沉疴已久的身体。沉睡中山月,神思早已飘散,她像无主的游灵在迷茫,又像自由的云终于获得解脱。
这是哪里?她走在一望无际的海上,除了水便是一片虚无。她前进着,不敢弄出声响,担心惊动这里的生灵。波纹荡漾,水仿佛在推着她前进,一旦停下来就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推力。她不敢贸然前行,她努力对抗推力,但使的劲儿越大,她前进的距离就越远。由于用力过度,她喷出了一口血,血融入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摊开手心一看,不知何时她两手心有了淡淡的纹样,两手的花纹是不一样的,摸上去并无异感,她还想继续深究,但这花纹很快就消失了。
不知何处传来乐声,她朝那处望去,除了水还是水,不见其他。她只能一直往前走,来路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突然出现迷雾,她终于看见除了水之外的东西。迷雾阻碍着前进的路,让她逐渐迷失了方向,乐声又起,她只能顺着声的方向前进,走着走着,除了乐声她又听见了鹤鸣,眼前的雾渐渐散了,她看见了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世界。
云萦缥缈,万壑千岩,巉岩瀑泻,一望无际的青山碧水。云海下,是繁茂的花,山月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它们和雪莲长得相似,颜色却是娇艳的红,花朵簇拥着,顺着风奔向天空。
她向前踏出一步,整个身子变得无比的轻盈,像是被云托了起来,她走在空中,脚下是千千万万的民众,他们齐刷刷的朝她的方向看来,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觉得不安,她低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但民众的欢呼声却依旧此起彼伏。她终于知道这乐声来自哪里,这是一种颂歌,虽然她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虔诚,像一种力量朝她涌来。
这里是哪里?她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换了,珠裙褶褶,绮罗珠履,随风而动,像是云中的霞。她沉浸其中没有多久,骤而一片火光从天而降,直直垂向大地,原本还在欢呼鼓舞的民众躲闪不及,眼前的世界变得千疮百孔,满是硝烟和人的哀鸣。山月想阻止眼前的一切,却觉得她与他们始终隔着一面屏障,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悲剧发生。
乐声又响起了,此时清晰无比地响在耳际,不是之前的颂歌,曲中夹杂着鹤鸣,她从来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只有那声鹤鸣在呼唤着她。
眼前的雾散了,又是一望无际的水,水上站立着一只白鹤,她向它伸出手,眼前的鹤却突然羽化飘散。
她猛地醒来,发现自己泡在水中,冰冷的水让她打了个哆嗦。一阵风吹来,是从没感受过的凉意。她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什么时候她能感觉到正常的冷了!身体甚至有一种从未感觉过的舒畅。
霜华在边上小憩,山月小声的喊了喊,她本想起身,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不过不需要她大费周章,霜华便醒了。
她问道:“师父,我为什么动不了了?”
“你醒得太早了,可能有些反噬,过几天便好了。”
她没多想,接着问道:“我的病算治好了吗?”
霜华的声音有些飘,像被人卸掉一层力似的:“算是吧,但还需要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