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怒召朝中大臣商议应对之法,问策首相裴炎,谁知裴炎不谈如何平叛,反倒趁机进言道:“皇帝已经成年,却始终未能亲政,才让小人有了造反的借口。如果把朝政还给皇帝,叛军不用征讨便会自行瓦解。”
御史崔詧当即弹劾裴炎,道:“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必是怀有异心。”
太后正发愁最近裴炎极不安分,前几日反对她立武氏七庙,追尊武氏先祖为王,还直言将她比作吕后,更有密报说裴炎欲趁她游龙门之时,以武力逼她还政皇帝。
此时御史一弹劾,武后当即顺势以密谋勾结李敬业之名将裴炎投下诏狱。
裴炎谋反的证据也很快就有了——参与李敬业叛乱的主谋之一,矫诏斩杀扬州官员的监察御史薛仲璋正是裴炎的亲外甥,薛仲璋近日下扬州监察,也确是经裴炎首允的。
裴炎百口莫辩。
十月,武则天将裴炎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没其家产。不久后,曾为裴炎申辩过的官员相继获罪……
崔婉遥想三个月前,她还在宰相府吃筵席,那时的裴宰相春风得意,宰相府门庭若市,不过百日,却已曲终人散,门庭寥落。
其时人们唱着祝贺之词,恭祝裴相爷福寿延年,又有谁能猜到当初送上的寿联底色未褪,宰相却已身首异处。
这是崔婉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政治的残酷性。
原来生在官宦之家,这些事情竟离她这么近。
崔婉心中不由有些惶惑不安,在书房呆了一整天,都写不出一副看起来像样点的字,手上的书册更是一页都翻不过去。
“小娘子,翠屏姐姐来传太夫人话,让你现在去祠堂一趟。”玲儿进来传话,面露不解之色。
“祖母让我去祠堂?可说了是何事?”崔婉悬腕执笔,刚刚点的墨顺着毫尖滴落而下,在写了一半的纸上晕开了一团黑花。
“奴婢不知。”
崔婉擦了擦手,理了理衣裳,随着翠屏一路走去了祠堂。
第16章 自省己过
都怪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通常,府上只在逢年过节祭祀之时,才会让小辈去祠堂,今日非年非节,祖母突然让自己去祠堂,定然是有什么事。
就是不知是不是只叫她一个,于是崔婉问道:“翠屏姐姐,我阿兄阿姐弟弟妹妹们也去么?”
翠屏本就和崔婉相熟,亦知太夫人向来疼她,只是不知二娘子这回犯了什么过错,现下她既然问起,翠屏自然将自己所知坦诚相告:“二娘子,据奴婢所知,太夫人只叫了你一人。”
崔婉闻言心中惴惴,一路回忆自己近来可做过什么错事,还未想出个名堂,便到了祠堂门口。
日头西斜,跨过祠堂的门槛,在地上拖出一道狭长的光影,让本就森冷的祠堂更显肃然。
祠堂正中供奉着崔家乌水房一支历代祖先的排位,太夫人正立于祖宗牌位前燃香祝祷,崔婉进去后,静静地站在祖母身后等着。
片刻,太夫人转过身,看了崔婉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跪下吧。”
崔婉心中忐忑,却不敢多言,遵着祖母的话上前一跪。
“可知我为何叫你跪?”
崔婉轻松摇了摇头:“二娘愚钝,犯错而不自知,还望祖母指点教诲。”
“那你便在这跪着,待你想明白了,便让门口等着的翠屏来找我。”
太夫人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祠堂。
崔婉一头雾水,却只能老实跪着。
她这数月时间,从未出过门,她本来也甚少出门,天天呆家里,最多也就同崔玥拌拌嘴,给总看她不顺眼的母亲添点儿堵,这些错何至于让她跪祠堂。
可祖母从未如此严厉罚过她,定然她做了什么错事。
崔婉细细回忆分析,近日最大的事就是裴炎获罪处斩,裴家被抄家,一夜凋敝。
今日正午便是裴炎行刑之时,刚过了一个下午,她就被叫来祠堂罚跪,难道此事跟裴炎有关?
而她和大宰相唯一的交集就是裴夫人大寿那天。
那天她犯的错就是和武家子弟斗嘴了。
八成是她堂兄说的,想来他原本也不想出卖她,帮她瞒了几个月,可如今裴宰相出了事情,许是她堂兄又觉得有必要把那天的事秉明祖母,所以她才会被叫过来思过。
可是,她和人家杠的时候哪里知道那几个是武家人,对方无理取闹,她看不惯想杠就杠了,还能怎么滴,熊孩子能宠吗!
祖母怎么因为这种小事罚她跪祠堂!
崔婉心里生出些委屈,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然而她思来想去,天都黑了,也想不出自己还做了其他什么错事了。
渐渐的,崔婉肚子饿了。祠堂里的灯火被入夜的秋风一吹,忽暗忽明,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她和祖宗牌位投下的影子在墙面上摇摇摆摆,看得她瘆得慌。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错再说。
崔婉打定主意,便让翠屏去寻她祖母过来。
太夫人方踏进门便开口询问:“知道错哪儿了?”
崔婉乖乖回答:“三月前在裴府,我和武家子弟斗嘴了。我不该和武家子弟斗嘴。”
崔婉说完,偷偷瞟了眼祖母,想从祖母的表情判断一下自己猜的对不对,可她祖母脸色却如之前一般,叫崔婉看不出老人家的意思。
只听老人继续问道:“你可知他们是武家子弟?”
“孙女不知。事后问了阿兄才知晓。”祖母这么问,想来是要放过她了,看来是打算让她长个记性而已。
老人又出声继续问:“既然如此,你可觉得自己有错?”
“俗语有云,不知者无罪。何况,是他们有错在先……”
崔婉话音未落,却没想到祖母突然厉声打断她的话:“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原道你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竟是个蠢的!”
崔婉吓了一跳,虽然祖母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从前,她只感受到祖母严厉的外表下一颗温慈的心。
崔婉不怕祖母训斥,她更怕她方才语气里透着的浓浓的失望。
崔婉心中慌乱,却心电急转,第一次认真思考起来。
祖母不是不知道她和武家子弟龃龉中的谁是谁非,亦不是不知道她与之争吵时并不知他们的身份。
然而,就是这样,祖母还是认定她错了。
祖母一生公平睿智,定不会无故责难于她。
崔婉再次联想到裴炎之死。
一个荣宠至极的家族,说败便败了,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说死便死了,株连、抄家……这是为何?
皆是因为这里是个人治大于法制的社会。
这不是她所在的21世纪!
这里并不存在人权!
死和活,皆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大到皇帝处死一个宰相,小到她母亲打杀发卖一个奴婢。
所谓的国法、家法,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个想法。
在神都,随便往天上抛块砖都能砸到个当官的,她若以上一世的行为准则为人处世,早晚会惹事。
此番她惹了武氏兄妹,虽说如今尚无什么事,可难保他们不会记在心上。
想到此处,她不禁想起武延基寻了她几次,每次还对她笑,如今再去回想,只觉那笑阴气森森,似藏刀锋,全然不怀好意。
又一阵秋风穿堂而过,崔婉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此刻凉风袭来,她浑身鸡皮疙瘩尽起,止不住便要哆嗦起来。
终于想明白的她,心甘情愿纳头朝祖母一拜认错:“孙女有错!孙女知错,孙女不该因一时之气便出言惹事。”
见崔婉总算明白,老夫人终于神色稍缓,语重心长道:“二娘,你生在崔府,当知,世家子弟,既安享族里带来的富贵与方便,便同样要担起世家子弟应担起的责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无需祖母多说你也当明白。”
“在洛阳城,宗室、权贵比比皆是,你若行事只求一己、一时之公平对错,日后便很可能为整个家族带来难以挽回的后果。”
“祖母今日在此,便送你六个字:守拙、谨言、慎行。”
“孙女记下了。”崔婉真心实意地回应。
崔婉的态度,终于让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慢放缓语气交代道:“你阿兄本不欲提此事,但裴府出事,你阿兄觉得有必要提醒你行事应稳妥些,才找我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