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洛水从洛阳穿城而过, 将诺大城都一分为二,皇城在北,而大多数百姓则居于河之南。由西向东, 一座座大小石桥链接着两岸的百姓, 也勾通着端坐皇城金殿的武周朝掌权者与皇城外发生的大小事。
洛水滋养着皇家儿女,更千年如一日地哺育着无数洛阳百姓。对于洛阳人来说, 洛水便如母亲一般亲切而重要, 是以许多人动不动便要来河边走上一走。年轻男女尤喜将河岸当成谈情幽会的好去处——就着氤氲的水汽, 沿河漫步,才子们指不定灵感突至,还能为景赋诗博佳人一笑。
崔玥也把与吉顼相见的地点约在了最东的临寰桥。
黄昏、小桥、流水, 还有两岸人家,端的是暖融小意的景色, 崔玥殷殷地眺望着桥的另一端,切切地等着即将从皇城出来的天官侍郎吉顼。
待日头在河西的尽头变得火红而滚圆时,她等待的男子终于披着落日余晖踏马而来。
既见吉顼,崔玥眼睛一亮, 脸上泛起丝丝羞涩之意,心中幻想的是即将来临的二人载笑载言的情景。
看到崔玥, 吉顼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观言,便拱手对崔玥略一施礼:“大姨子安好。”
崔玥一听这称呼,面色微微一滞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扶了扶鬓上新制的流萤翠羽簪, 上前一步盈盈一福身, 巧笑道:“吉郎,妾身有礼了。吉郎又何必与我如此生分……”
吉顼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头,不想与崔玥多做牵扯, 否则多说几句话回去晚了,家里那祖宗怕是又要换着花样折磨他了。
他决定速战速决,便拿出保存了十多年的那方丝帕,将放了帕子的锦盒双手奉至崔玥面前,沉声道:“吉某此番唐突前来见大姨子,实乃有一物要奉还。”
崔玥刚见吉顼捧出锦盒时,还当他是有礼物相赠,不想却听吉顼突发此言,不由满头雾水——她何时有东西在他那边了?
崔玥将信将疑地接过锦盒,疑惑又好奇地缓缓打开,却见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条丝帕,那纹样她都绣了十多年了,只消一眼便可认出是她私房之物。
她捻起帕子摊在掌心,不解中又带着几许羞怯和暗喜,细声问:“这是我的帕子没错。为何吉郎藏有我的贴身帕子?”
见崔玥眉目含春的模样,吉顼只感头大,怕她对他私藏其帕子的事情有所误解,他赶紧解释:“事情过去许久,大姨子可能不记得了。我八岁那年,曾随我母亲去城外的香山寺,香山寺下边是伊河,当时我独自在伊河边上等我母亲下山,却遇蛇不慎落水,是大姨子跳下河救的我。恩公高义,救我一命却不留名不图报,更交代我不能同任何人提起此事。幸而当时恩公落下这帕子,我几经打听那时上山进香之人,方知谁是我救命恩人。是我这些年做事不够谨慎,其实早该将此物归还于恩公,这方丝帕今日总算得归原主了。在下在此诚谢恩公当年救命之恩。”
崔玥听着听着,也渐渐明白过来。
她也就八岁那年去过一次香山寺,虽时隔多年,但她低头仔细回想,很快便将那时的情形忆起个七七八八。
她丝毫不懂水性,救吉顼之人定然不是她,她依稀记得当年崔婉见香山的树郁郁葱葱,便兴起要去拾叶子做书签,还问她借了一条帕子。
后来崔婉迟迟才到了庙里,回来时因帕子丢了还被她数落了一顿。
然后,她还奇怪地问崔婉怎么换了一身衣裳,崔婉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她的?
似乎是说她做什么事情弄脏衣裙,怕对神佛不敬,所以换了衣裳。
崔玥如今一琢磨,摩挲着手上的丝帕,细细瞧了瞧,那针脚功夫的确不如她如今娴熟精湛,是她儿时绣的帕子没错。
此刻她再将这些事与吉顼之言联系起来,便知当时救吉顼之人定是崔婉了。
只是奇怪的是,那时的崔婉于半年之前险些溺毙,怎的突然就懂水性,甚至还能救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孩童!?
女子学游水多有不便也不雅观,故而她们这些世家女子样样都学,却没有学凫水的。难不成崔婉因溺水之事偷偷自去学了,但又怕家人知晓,故而救了人却不敢说?
不过时隔多年,深究这个也无意义,这紧要之处是,吉顼显然因着丝帕,至今仍把救命恩人错认成了她。
看他将这丝帕保存得如此完好,不难见其看待这个救命的大恩人是珍而重之的。
所以他当年之所以要求娶她,也是这个缘故?
崔玥明白了……
没想到老天误打误撞将一份锦绣良缘送到她手中,结果却又被她误打误撞地拱手送还原主。
到头来,吉顼一直上心之人,竟都只是她妹妹崔婉一人!
而她,从头至尾,竟都是一个笑话!
崔玥一时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可叹又可怜……
不!
她不甘心如此!
她不愿一生都被崔婉压一头,样样皆不如她,而明明她才是父母亲掌中至宝,她才是天之骄女,如何能事事屈居人下!
既然真相最后只被她一人知晓,说不定是上苍怜她如今过得凄苦悲凉,所以又给了她一次机会……
这次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最后再博上一博!
吉顼看崔玥低着头看着帕子沉默不语,似是陷入回忆,便静静立在一旁,准备待她回过神后他便要告辞离去。
这时,崔玥却忽地抬首望着他,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意低诉道:“原来,当年我救的人竟是你……”
“可惜造化弄人,你我竟这般错过了。”
一滴泪落在帕子上绣的粉色小花之上,可吉顼见了却丝毫生不出半分垂怜之心,一心想着归家的他只感厌烦,却又不得不不停对自己说:眼前这位是救命恩人,对恩人当耐心些,不得无礼。
这时崔玥双目含情,幽幽地望着吉顼:“若吉郎想还妾身这份恩情,那便求吉郎纳我进门吧。”
吉顼自然不会同意,他本就是来做了断的,便俊颜一肃:“万万不可。我心间再容不下旁的女子,这般情形我还娶恩公的话,那岂非恩将仇报。更何况,我怕是不能给恩公多少的富足日子了,吉某不才,却不耽误恩公另觅良人了。希望此事恩公亦切莫再提,今后吉某亦不会再赴约了。天色已晚,吉某就此告辞,恩公也早些回去为好。”
吉顼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他知道崔玥定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可当年他计杀何大之时,便已还清了欠崔玥的恩情,崔玥如何看他他根本无所谓,他自己问心无愧即是。
崔玥没料到自己挟恩求报都不能打动吉顼分毫,望着吉顼毅然离去的身影,崔玥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心的帕子:好!好!就让你们都蒙在鼓里过一辈子!知恩不报,我就不信你心里头能好过。
………
吉顼踏入房门时,崔婉正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擦嘴,见到他时甜甜地笑了一笑,却也不说话,一双杏眼如偷腥的猫儿一般眯成一条缝,一看便是做了坏事的样子。
吉顼居高临下往她四周仔细一扫,果见她足下不远处有颗白色的东西,不是橘子的小籽儿是什么。
他立刻想起崔婉出嫁那天也是贪嘴,爱偷食又马马虎虎自露马脚,这会儿她没有马上说话,怕是嘴里还有东西没咽下去呢。
想起她初嫁之时的光景,时光匆匆一去多年,如今她都要为他延绵子嗣了,眉目却依然一如当初的少女般青葱明丽。
眼前的人儿让他心头为之一暖,既心疼又好气好笑道:“这刚出市的青橘子上火,知道你如今就贪那一口子酸,但你嘴里起的泡子还没好呢,还吃!”
崔婉心虚地眨眨眼:“你咋知道我吃橘子了。”
知道吉顼今日要去见崔玥,却没想到他回来得那么快,以致于她都来不及收拾好半桌残局。
崔婉郁闷地嘟哝:“我不过剥一个解解馋,也没有多吃。”
说着赶紧转移话题:“今日如何?我阿姐可愿放过你了?”
“话已说清楚,她放不放过,都与我们无碍了。”
…………
感受着腹中生命渐渐成长,崔婉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吉顼身处高位,愈发忙碌,可每日回来却总要摸着崔婉的肚皮,同里面的小娃娃说话,小娃娃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可偶尔也有回应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