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玥的一番话透露的事情几近颠覆他对自己和崔婉之间感情的认知,他下意识便不愿相信,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丝声音在告诉他该继续探究下去。
然而,他终是使劲一把拉开崔玥,沉着脸扭头就走,断不想崔玥却接着喊道:“吉郎不信的话,大可去我妹妹闺房中,榻下一个箱笼里便存着她与裴三郎的定情信物,那玉佩乃裴三郎家传之物,本是一对,玉佩上缀着的络穗便是我妹妹亲手编的,亦是一双。”
他脚步略微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思绪纷乱芜杂,脑中尽是崔玥所言。
回想崔婉与他惯日里相处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她一直是贤妻良母的模样,为他纳鞋裁衫、更衣造饭,却从未对他说过半句喜欢。
有时候,他也曾想,会不会换一个夫君,她亦会这般体贴入微地待他。
然这种事,他又不愿深想,他总对自己说,他亦未曾同她直言过心意,两人定是心意相通的,夫妻这般平平淡淡一起携手度尽余生也是不错。
可原来,她对他平静无波,其实是因为心里已藏了一个能叫她痛不欲生之人么?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崔婉出嫁前的闺房,他木然地换过衣裳后正要走,却鬼使神差地看了塌下一眼,果见下面置了一个箱子。
他终还是忍不住做了窥探之举。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只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有一把扇子,扇子上缀着一只敛翅的玉蝴蝶,玉蝴蝶上挂着一尾同心穗,旁边还有一封信。
信面上的字是他熟悉的,正是他挚友裴光庭端方俊秀的笔迹。
抽出信纸展开,信中,裴光庭亲昵地唤她“婉儿”,又借作画时的心情,语调轻快地谈起上巳节二人见面的场景,那样舒朗的裴光庭是他从未见过的。
信纸最后,裴光庭还让她等他,说他会很快便会同她提亲。
他克制不住微颤的手,再去打开扇子。只见扇面之上有一美人侧立洛水河畔,一旁杨柳依依,女子身形窈窕,裙裾飞扬。而美中不足的是,美人裙裾之上落了两点水渍,晕染了美人的裙角。
他只消一眼便知那美人即是崔婉,而美人裙角的水渍……
当是崔婉落下的泪吧……
原来,她真心放在心底的人,与之相关的旧物是不愿意见到的,因为心会痛!
而愿意带在身边的东西,反而是不在乎的。
她心里真正重要之物,大概是连多看一眼心都会痛吧,她定然不愿再去触碰,故而才会将东西皆留在出嫁前的闺房,深埋在这隐蔽的角落。
恍惚间,一些他曾被他忽略的旧事一点点浮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他和崔玥订亲后,惯常不易与人深交的裴光庭突然主动与他交好。
又记起崔婉出阁那天,裴光庭替他作了一首催妆诗,而后崔婉出来之后,他执起她的手时,有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之上。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那日她那滴眼泪是为裴光庭而流,当时她身子忍不住的颤抖亦是因乍然见到裴光庭。
他再记起他去给崔婉买庆贺及笄的礼物时,曾偶遇裴光庭和武延基,当时裴光庭听他提起崔婉,面色大变,几乎落荒而逃。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裴光庭和崔婉,都在他面前刻意回避与对方相识之事,而武延基显然知道他俩之事,故而在崔禹锡婚宴之上,他才刻意在他们夫妻面前提起裴光庭。
而李迥秀和崔玥成亲那日,裴光庭和崔婉一前一后进来,当时二人神色更是多有不自然之处……
如此种种,一幕幕晃过他的脑中,似一把把细刃,一下下划过他的心尖,叫他真正体会到何为蚀骨之痛。
而关于那只玉蝶,他确实曾在裴光庭身上见过,他还曾言那是他祖传之物,本是一对,而自从他与崔婉成亲之后,那玉蝶便未再于裴光庭身上出现。
他仍记得当时见到裴光庭身上的玉蝶只有半只,还出言调侃另外一半是否在其心仪的女子身上。
那时裴光庭面上难得出现害羞之色,同他说,他将来便会知道了。
如今,他的的确确知道了……
可他却宁愿不知,宁愿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一个是他挚友,一个是他挚爱。
如今,叫他如何去面对他们二人。
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嫁与他的?
她告诉他是因为不愿嫁给武延基。
当真是只有这一个原因么?
终归,他只是她心灰意冷加迫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此时此刻,崔婉依旧温柔小意待他,关切他去了何处。
他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早知道她姐姐会找他?
想起从前她曾大方地送旁的女子入他房中,他当时勃然大怒,她受到惊吓,自此亦没再做出类似的举动。
是不是恰如崔玥所言,她其实是怕他生气才如此?实际上,她对他纳妾与否根本毫无所谓,她已然私下答应与她姐姐分享丈夫?
第111章 得封诰命
入宫面圣。
自吉顼进来, 崔玥便一直观察他和崔婉之间的一举一动,果然见吉顼待崔婉姿态冷淡,不复亲昵。
崔玥忍不住暗喜, 心道自己准备了好些时日的计策可算奏效了。
她先是让跟崔婉过去吉家呆了三日的几个婢女老妇仔细描述吉顼身量, 挑了极好的蜀锦做了身衣袍。
怕行事之时惹崔婉疑心,她进而又买通崔平身边的丫鬟, 瞅准筵席最忙碌, 且崔婉无暇注意吉顼动静的时机, 叫那丫鬟将汤水故意洒在吉顼袍服上。
至于崔婉和裴光庭的定情之物,她老早时候就去崔婉房中翻找过了。
有物证摆在眼前,加上崔婉从前给吉顼房里送侍婢的事情, 她说的话七分真混着三分假,叫吉顼不信也难。
依着她提出要给吉顼为妾时, 崔婉表现出来的眼底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到时候,二人一旦和离,别说为妾, 怕是她连正妻都做得!
这么一想,崔玥对自己难得的超水准发挥感到万分满意。
仁风坊, 吉府。
崔婉确定吉顼定然有事,从寿宴回来起,他就假借公务繁忙,日日深夜方回, 更等她睡着后才进房来。
身边的婢女们自然也察觉到主子的异样, 而翠芜更是几度在崔婉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发现翠芜异样,崔婉蹙眉出声问道。
翠芜支支吾吾半天,方小声嗫嚅道:“小娘子……太夫人大寿那天, 我被叫去帮忙,然后路过园子时,看到……看到大娘子抱着…抱着郎君。我怕小娘子多心,不敢说。可最近郎君他……他……,你说会不会大娘子和郎君…”
崔婉咯噔一下:自己果然没有猜错,崔玥定然和吉顼提了要与他为妾之事,吉顼这些日子才这般表现。
面对这种冷暴力,崔婉决定还是主动问个清楚,看看吉顼准备如何处置,省得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吊着,浑身不得劲。
于是一日夜里,崔婉故意装睡,等到吉顼上了榻灭了灯。
暗夜里,崔婉轻轻睁开了眼,没想到却与一双幽深而锐利的黑眸对了个正着。
显然正盯着她瞧的吉顼未料她是假寐,突被抓包,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又立即镇定下来,沉声道:“怎还不睡?”
崔婉杏眸炯炯,如星子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吉顼,轻声问:“夫君可有话要同我讲?”
吉顼眸光闪烁,反问道:“你呢?你是否有话要说?”
崔婉羽睫轻颤,敛去眸中黯色:“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夫君若有事要告诉我,不妨直言,我自不会阻碍夫君行事。”
吉顼闻言,心不由往下沉:她果真知道,她果真不在意,如果换作裴光庭,她是不是亦是如此淡然处之?
嫉妒顿时啃噬着他,他压下心头的躁意,终忍不住出言试探:“倘若我要纳你姐姐为妾呢?你也不会阻止?”
崔婉垂下眼眸,早知自己在动心的那一刻便已全盘皆输了,从那一刻起,她如果想继续当他的妻,就只能接受一个古代男子纳妾的传统,她如果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便只能退出这场女人间的争夺。
可如今,她要退出,光想想都叫她痛若剜心,她已再无当初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婉咽下喉头的哽塞,以暗夜掩饰自己的难过,慢慢吐出的一口浊气,努力装出淡定的模样,轻声回答:“夫君倘若真有此般打算,我自是不会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