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快让我疯了吧。这个房间越来越空旷,它太过巨大,我甚至不敢将身子摊在外头……
「这里是哪?」对了,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我好冷。」也许是它,它才是真正值得问的问题。
「太阳……」那是什么?我想、我以为……我以为我知道。不过,只要在过一点时间,残余的人性如此说着,只要在一些时间,所有的事情就都不再会是问题。
不是问题;没有问题,只要在一些时间……
……是的。黑暗赐福,浓稠的虚无。
黑暗赐福……它终于接纳我了……这样的我、这样卑微的不死人,竟也能得到一丝喘息。夜之女神啊,请拥抱我,将我……带入黑暗……
没什什么比得上此刻的安宁。
安宁。我的情感随呢喃而去,我锈坏的关节在水滴声中停滞;躲在墙角,那副身躯瑟缩如婴孩。我看着自己,那副身躯已不属于我——我自由了!——什么都……不记得?
……我……呵呵呵……是自由的。
……不,我不想消失。
请给在给我一点时间;请施舍我一点面包与肉干,我是人类,我饿了!我必须睡觉,如果不休息就没办法工作,是吧?
是吧?回答我!
……求求你……请你出个声……我好想、好想……呜呜……好想离开……
……是啊。如此简单、轻而易举,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被诅咒强留在世间的不死人,生不得、死不去。
认清事实吧,活尸。
在意识的尽头,我见到自己走上一片麦园。
儿时的绿树仍在,身后绵延的山谷展开它广阔的胸襟,与苍天相邻、与翠土相依。但那里没有人,只有数不尽的活尸;没有光,只有混沌的云雾;万物都是幻影、火焰烧出的海市蜃楼,眼见一切都只存在于古老的记忆中。再过不久,所有的理想都将化为灰烬……
……梦?
我从恐惧中苏醒,颈上的项链被紧紧握在掌中,我祈求它赠与我奇迹,赠与一点曾联接世界的光与热。这里没有时间的痕迹,不知何年何月,伸手可及的石与污土就是我的真实,凝结不动的永恒。
(滴咑……滴咑……)
(滴咑……滴咑……)
(……咑……咑……)
(——碰咚……)
访客?
循着声音一看,我发现眼前多了一具尸首,投射在墙上的光芒未散,于是我抬头观望,干枯的脑子一时间还弄不懂此地的平衡为何粉碎。不知何时大开的天窗映照的某个人的轮廓,虽然不明白比较的对象是谁,但他看起来比想象中的娇小,身上穿着破旧、但保养得当的盔甲,也许能称作他做骑士也说不定。所以,骑士大人,那是我的室友吗?
“是的,你的室友,”他大概会这么说,“但你在这应该也不缺伙伴,对吧?”
“没错,我在这有很多伙伴。”我回答。
“开心吗?”
“不开心。”
“关我什么事?”
对,关你什么……
……实际上骑士没说半句话,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那对藏在影子下的目光扫视了这块牢房,接着他径自离去,温暖但又些许冰冷的足音消失在前方,与来时的方向不同;我好奇这位骑士的来历,如果他再早个几年过来,我或许就能从直觉中看出点端倪,然而比起无法重逢的事物,我应当更着重于眼前,那位干枯的倒霉鬼。
我的室友。这是我不知多久以后的第一个行动,自从进来之后,我就再也没离开过角落,然而骑士的出现就像火花,那稍纵即逝的闪烁光辉引诱着我,他带来的礼物传来遥远彼世的余温。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是的,那是这里唯一的实存之物、扰乱永恒的涟漪。
我必须搞懂它……我想要、想要知道它是什么。
这不是很愚蠢吗?去了解自己不想了解的事物、想着脑袋不明白的困惑,何不就此放弃,坦承不死人的命运即是停滞?项链,难道是你在打扰我的宁静吗?是的,就是你,你赐予我希望,让我在无尽的时间中保持清醒;你使我无法疯狂,你的沉默之语我时时刻刻保持警戒。
踩上陌生的地面、闯入无尽宽大的小空间,对生者的好奇促使我前进,让残余的魂火去探究它不必、也不该了解的存在。
——尸骸的样子看起来很普通。称普通或许有点奇怪,不如说它似乎可能是真正的尸体,但因某种因素而成了干尸,不过仔细检查,那具尸骸上的伤口相当新鲜,似乎才刚与某个剑士混战过一样,所以,也许它是活尸才对,但如今只是一个完全失去形影的空壳。不死人也能死亡吗?不,我感觉到它的呢喃,就算死过无数次、就算身体已失去活动的能力,然而有东西被困在里面,在黑漆的眼窝中。活尸的身上穿的是破烂腐朽的厚绒衣,也许它死在室内,而且从繁多的旧伤口可以想见,这个可怜人至少曾死过一次。若要我猜,它大概是这里的看守者之一——当我看见那串钥匙时,这个想法就更加明确了。
它们是属于那些地方的钥匙?我将它拾起,视如珍宝般轻轻地捧着。凝望良久,我这才意识到牢房的大门近在眼前,它从未消失,也许……别再也许了,我必须试试看!这里有几十支钥匙,但这里真的有这么多门可以锁吗?其中、其中一定有一支,有支属于我的解答!
地狱!时间的炼狱!……呵呵……请解放我吧,钥匙!
(锵当锵当……锵当……)
金属的摩擦与撞击声响彻地牢,那是打破混沌的第一道雷鸣,可是外头的伙伴们一点也不在乎;但我在乎,我不得不在乎!终日思考却始终落得无解,沦陷于绝望却探不着深渊终点,千万日的怠惰腐朽着那副躯壳无法舍弃的自我,恐惧如石轮般辗压着它的魂魄——我到底为什么在这?既然没有意义,我又为什么思考?
(喀咑……)
这就对了……我在思考,我还能思考。这扇拱门不是假象,门后的走廊也实实地存在,现在,身为不死人的我正在拥有它,我的意识再次占有的世界!
世界?你要去哪?你还能去哪?
……啊……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徒然。
不死人的双脚跨出牢房,我是胜利者,实际上却与路上的活尸没两样;我们都是输家,自从被不死诅咒、自从成为无名躯壳的当下,大伙就注定要被世间淘汰。什么自由与意志,不过都是些该死的幻觉!我连活人都不算了,没有灵魂、没有知觉,我的存在不过就是场可憎的笑话。
碍事的项链,你不该给我希望……该死!你就留在这吧,回到我的墓穴!你就是我,我早就失去的一切!……你就是我……我那短暂的光阴带来的……美梦……哈哈……对,一场美梦。我只是在作梦,真是太美妙了。
去吧,让你的主人——这副落魄的活尸,让它在你创造的梦幻绕一绕……但总是会回来的,等我们重新认清事实、再度被逐出天地之后,到时,请让我再次握住你。
这不是约定,这是必然的事实。属于不死人的、永恒不变的真实。
不死人盘踞的回廊破败残缺,虽然这里只有一条走廊,然而每前进一步、我的迷惘就更深一些。在旁边可见与我相同的牢房,有些还完好,里面的不死人喃喃自语,无意义的音节在石头间反弹,也有些被破坏了、里头的住民逃到了外头,可是那些活尸却不曾离开走廊。转头一看,在右侧可见一个地下广场,深而宽的腹地装着一头巨大无比的怪物,牠盲目地在尸骸骨堆中周旋,彷佛还期待着有谁愿意丢下食物,就这么在那待着。原来我曾听到的细语中也夹杂着这道足音,可悲的怪物。
忽然,一道虚影穿过我的躯壳,彷佛活者般的跃动触摸了那颗萎缩的心脏。是谁的影子?那身穿着术士装扮的人跑向前方、接着却架着盾牌缓缓退后,彷佛在对抗某个敌人。然后,它消失了,我想对方是位女性,来自我孤独的幻觉。
楼梯之上,堵塞的排水通路将几处房间的低地淹塞成池,燃烧的火炬让我误以为这里曾有人来探视过,然而当我触碰它后才发现,原来火炬不具燃性、甚至不存在质感,它只是团虚伪的假象,点缀废墟的精巧装置品。终于,我不再绝望,但取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忧愁,我站在一块幻城,如梦境般的空无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