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塔西亚,未来这里可能会变得更冷,」离开前,我把身上的毛皮披风卸下并交给安娜塔西亚,「虽然你有篝火能保持温暖,但背后总是会受寒的。」
「谢谢您,先生。」
「不……是我要谢谢你,而且,我还要向你致歉才行……对不起,我没办法成为你真正的骑士。我是个虚假的不死人,总是以那些蛮横又不可理喻的态度对待你……」我看着安娜塔西亚,乞求她别拒绝我的道歉,「对不起,安娜塔西亚。」
请你不要拒绝,求求你——安娜塔西亚?
……我感觉到她躯体压在我胸甲上、她小小的脸靠在我的怀中,安娜塔西亚纤瘦的双臂圈着我……她抱着我……
「我原谅您,先生。」
「……谢谢……」我闭上眼,思索着那句原谅的含意,「……谢谢你,安娜塔西亚。」
「请告诉我您名字,让我记得您。」
「我……我叫做无名,弗雷米莫的无名。」
「那是您的真名吗?」
「是的,没有比这个名字更真的东西了。」
「祝您一路顺风,无名先生。」她又抱得更紧了些,她的情感、她的人性之火蕴含其中。世界正与我同在。
「我会的。」
……安娜塔西亚……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原谅我这个可悲的不死人……谢谢。
带着大剑前去处理完罗德兰的杂事后,我再度回到芙拉姆特休憩的神殿中,但此时醒着的不是大蛇,而是那位身穿红衣的老朋友。英果德驻足于前往墓园的入口处,手持锡仗、脸戴鸟喙面具,我敢断言他没有任何改变,从千年前到现在,法师英果德的信念有如金石,不染半点锈蚀。
「吾友,别来无恙。」他说。
「还过得去。你呢?」
「晒阳光的日子永远不嫌多。」英果德前进了几步,人已跨入了神殿中,接着,他问:「继承者,人间之旅让你得到了什么启示?」
「没什么启示,只是让人认清事实罢了。」
「这个事实是导致你再次前去王都的原因吗?」
「不,王都的一切只是个未完成的承诺……时机已经成熟了,英果德,所以我决定完成它。」
「我不明白你的时机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巨墙彼端发生了变化……一些不太好的改变。毁灭、破坏、消灭异己,无名之王,此非明智之举,你的作为只是在否定世间曾有神祇存在的历史。」
「英果德、我的智者,我没有毁灭神祇,我只是让祂们提早退出舞台……我不想消灭任何存在的历史,但为了人类,我们没必要留下徒有空壳的偶像。」
「为了人类吗?」他反复确认着。
「也为了我自己。」
「……很多事情……有很多事情,做为一个古人,我仍有许多不明白的事物,好坏对错、正邪善恶,选择的剎那对千年的光阴而言显得毫无意义,唯有结果能证明一切……」他叹了一口气,「……可是,铲除赐予人类光明的信仰,这对人类又有什么好处?在那瞬间,你感觉自己消灭了控制万物的昏乱之源,但你只是除去了一个无所作为的实存,此举反倒让影子拥有取而代之的借口。」
「如果人类会因此毁灭,那就让他们去吧。」
英果德双手握紧锡杖,身子的重量全放在上头。「罢了,吾友,这是身为继承者的你的选择……我无能干涉。」
亚诺尔隆德已经没有神祇了,只是就算有,剩下的也非阳光公主的幻影,而是一位复仇之神。这个世界不需要复仇者的统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亚诺尔隆德的复仇者都不该留下来。祂不是命运,祂只是个虚幻的欺瞒者;我想告诉英果德,复仇的暗月之神并非他记忆中的万物诸神……但我没有必要去解释这一切。
「英果德。」在准备唤醒大蛇前,我又呼唤了他的名字。
「在此。」
「谢谢你替我照顾安娜塔西亚。」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这就足够了。」
英果德在那等着我的下一步,不作声、不劝阻,他不愿再影响我的想法,但也没想过要立即离开。后来,英果德看我踢醒芙拉姆特、听着我们毫无营养的争吵,他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却始终只是待在一旁,像个雕像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只是我会再次从罗德兰溜走,所以才会一直留在神殿中吧?
然而,这次不会了,朋友,炉火正在招唤我过去作出抉择。无论是火焰还是黑暗……。
突然间,芙拉姆特再次将我吞入蛇口中。毫无疑问地,牠明白我讨厌这种移动方式,所以更义无反顾地采用了吞食一途,丝毫不理会我的要求……牠一定知道些能不通过那张臭嘴就得已进入火炉入口的方法,可是老人家的怪脾气难以捉摸,尤其是一条失智的老蛇。算了,反正这也是牠最后一次折腾我了。
那张嘴像个通道,然而我不知道他将往上还是往下;肉壁的肌肉将我的身躯推往深处,只是我搞不懂这样要进去还是出来。那股黑暗酸甜而迷人,似棉制的被褥般温柔暖活、如消失的故土般令人向往,我在想,既然人类都诞生自这片黑暗,与浑沌、深渊同在,人类的灵魂自始至终都与孕育之地紧密地连结,那我们又为什么要追寻光芒?就这样沉醉于诞生之地又有何不可?我猜英果德的话是错的,黑暗并非欲望,它是深沉的……乡愁。
……啊……黑暗是回归的渴望吗?
也许是吧。
伟大者们的灵魂存在于我的体内,祂们的过往与记忆残留其中,但如今已分不清那些东西的形貌,当我拿出来的那刻,魂魄中存留的只是一股强烈的执念。
死者、魔女、四王与白龙,那些灵魂金黄炽热,宛如火焰,无论是要推动命运、还是要抵抗命运,所有盲目的狂妄与愤怒全都纠缠成团,无分彼此;阖上眼皮时,我还能感觉得到它们致命的光芒,光中参杂着那些伟大者的哀叹,只是今日也以无法明白那些叹息的原因何在,徒留一丝斑驳的幻象。
王器的火焰因王魂而旺盛,原本只是一团火星,但魂魄坠入的瞬间便骤然膨大,火焰填满了巨大的盆子、火舌溢出了盆缘之外,王器与它的台座与火融为一体,但那些却非实存的热焰,而是如同篝火一样抚慰灵魂的光芒。过去,我曾在此发过另一场美梦,对着王器的光柱思考着未来的雏形,但在魂火注入的剎那,我所有的想象与誓言都化为了乌有。如今我只剩下一道选择,我的过去与未来都是为了今天的选择而存在。
待火焰溢满,前方的大石门便静静地向外推开,声响微弱,咯咯的摩擦声似乎不着实地一样,此时白光占据了视野,从一条缝隙、至一个洞窟,刺眼的强光让人睁不开眼。我好害怕,只是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也许是因为那道白光让人想起了死亡;与陷入黑暗的死亡不同,门后的是个不可侵犯的幽冥异界,沐浴在此光中,此生罪衍一览无遗。
「啊啊……王器终于装满灵魂了,」我听见芙拉姆特在远处呢喃着:「达成此业,你无疑已是葛温的后继者……是新的大王!……而我寻找王者的职责也要告一段落了。」
「……我不过是为了献祭而存在的人物,就算冠了个响亮的名号,对我的身份又有什么实质影响?我依旧是你们的牺牲品,这个王号只是瞬间即逝的安慰之词罢了……」
「年轻的王啊,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王者,无论你要与黑暗同在、抑或献出你的黑暗,王者,你已超越世间俗物,作为超越者存在于此……然而,纵使我言明你本质已是王者,但我仍盼望你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我期盼你能做一个火焰之王,延续火之时代。」
「是啊,火焰……像个英雄与王者一样为大义而奉献自我……哈哈哈……」
那道光芒冰冷无情,朦胧的雾弃与之同在。等双眼更习惯了些后,我注意到门后原来有个宽大的阶梯,而我所见的光其实是个往下前进的廊道……此时,上头有东西在移动,灰白色的影子从光的左侧出来、而后又隐没于右侧。影子的数量不定、总归为多数,它们静悄悄地漫游着,形貌几乎与光雾融为一体。
「嘿,小子,」突然,弗拉姆特呼唤着我,并说:「老朽明白,现在你不会相信我等的任何一字一句,但就请再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