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心难过得像要爆裂。
他跑去丽景门取了马,骑马穿过端门,急转向东,直奔城北积德坊。
积攒了十六年的青春期叛逆一朝爆发,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装着满肚子天大的委屈,咬牙闷头向前跑,泪水沿着眼角一路淌下,擦都擦不完。
太微城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像他在漫长等待煎熬中流走的十六年一样,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他不要重蹈当年叶将离的覆辙。那个女孩是他在东都唯一要救的人,他不要丢下她,让她在黑暗里从期待到失望再到绝望,就像当年叶将离把他丢给陈远道。
如果他陈默和裴怀玉之间,只能有一个人能被命运垂怜,他宁愿裴怀玉是幸运的那一个。
还有一个时辰。
(六)大宗师
大福先寺到了。
今夜的寺院静得蹊跷,平日里焚香点烛做夜课的僧舍里一片漆黑,唯余寺中央的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上千根香烛环绕着一尊十丈漆金弥勒,是武则天为其母后祈福所修。
陈默一步步踏上数百级台阶,大殿内空无一人,唯有佛陀,居高临下望着他。
他走到佛坛前,燃了一炷香,抬头仰望通天大佛。
抬头时,他看见半空中赫然悬挂着一个铁笼,很像西南獠人用来捕杀猛兽的工具,里面空空,中无一物。
他心中一紧,猛地往后撤。但铁笼恰巧在此时砸下,哐当一声,将他稳稳罩在笼里,接着底部机关响动,把笼底也封了个严实。
“别来无恙,陈默。”
灯烛阴影中,弥勒背后走出一人,琥珀色眼睛亮如琉璃,穿着一件朱红圆领锦袍,金红头发梳成汉人发髻,竟像个斯文儒雅的鸿胪寺公务员,跟陈默头一次见他时颓靡浪荡的样子判若两人。
安府君讨人嫌地站在笼前端详了他许久,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接着才懒懒开口:“东西带来了么。”
“裴怀玉在哪。”陈默也很淡定,虽然《净土变》已经交出去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了谈判筹码,但他信李崔巍在入《东都》之前告诉他的,真的《净土变》并不在《东都》。
他方才把那个从凉州洞穴里带出来的赝品交给玉藻前,就是凭着他对安府君的推测,若安府君也是外面来的,那他想要的,就不会是那幅假画。
安府君叹了口气:“本来想给你留点希望。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转头,朝弥勒像背后扬了扬下巴:“出来罢,小玉。”
陈默睁大眼,像在看着什么悲剧的最后一幕。其实,在铁笼落下的那一瞬,他隐隐有过这样的猜想,但就是不愿承认。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从佛陀背后走来,她还穿着鸾仪卫的制服,手脚没有被缚,脸上没有伤痕。
那双深碧色眼睛毫不躲闪,直直看着他,眼里没有嘲笑讥讽也没有悲伤,就像一尊泥塑菩萨,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类。
她走到安府君身边,两人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陈默突然想起,其实那天在山洞里拿到《净土变》时,除了他和玉藻前,还有一个人在场,就是昏迷的裴怀玉。
去司刑寺大牢里救他,又带他去凉州重访狐穴,这些或许都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是早有谋划。
甚至,就连他当年在明堂替她顶罪,也是个精心设计的连环局。
那些天香院里醉酒的暗夜、凉州城外生死相托的一瞬、幽州战场上她倒在自己怀中的刹那,以及回到东都后,那些好得像是偷来的日子……他觉得好,也许正因为都是假的。
他一辈子水逆得像是扫把星下凡,怎么会单单在谈恋爱上红鸾星高照。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而抬起头:“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儿,困着我也没用。”
他两手一摊:“今日不久前,我去出恭,那卷旧画,不巧……掉下去了。”
“这捞上来想必也……安府君若不信,可以派几个人去卫所后院瞧瞧?”
他现在已经调整成了日常阴阳怪气模式,无比真诚而抱歉地望着安府君。
对方的确像是被他噎了个猝不及防,愣了一瞬,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四周灯烛都簌簌晃动。
“陈默,事到如今,吾也用不着演戏了。我要的,根本不是那幅假画儿。我只是需要知道,拿走那幅假画的是谁。”
若是被安府君知道了拿走画的人是谁,自然会顺藤摸瓜找到叶将离的线索。于是陈默继续装蒜:“真的掉了茅厕,不信去叫人捞一捞便知。”
安府君没理他,只是闭上了眼。
殿上火烛忽然光芒大盛,天顶和四周立柱也开始剧烈震颤,十丈大佛也开始左右晃动起来,如同佛陀显灵,令人畏怖。
陈默隐约听见有铃铛声与诵经声如同山崩海啸,从大佛四周弥漫开来,随着一声震天巨响,夹苎漆金的大佛脚底塌陷,莲花宝座骤然消失在地下,接着是佛足、腿、手肘、佛头,一寸一寸,飞速坠入大殿中央的天坑,仿佛那下面就是十八层地狱。
最后,是佛陀一双巨眼,朝他凝望着,黑曜石般的瞳孔里,倒映着无比渺小的三人。
尘烟漫天。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福先寺的正殿之上,弥陀塑像凭空消失,只留下一个可怖巨洞。如同什么怪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洛阳城。
安府君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垂手而立,睁开眼时,黄金色瞳孔燃烧如岩浆。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李家尊老聃为先祖,吾就按照《道德经》的意思,将最大逆不道的东西,放在皇家寺庙正殿,和大佛砌在一块儿,埋在十八层地狱里,若要找到它,就要隳庙堂,拆殿宇,砸了大佛金身!”他走到陈默身后,抬起一脚踹向笼子。那笼子本就在巨坑边上,被踹一脚后,只晃了一晃,就掉进深不可测的坑中。
陈默心想,凭我的高中物理学也知道,这回肯定活不成了。只能抱着头闭上眼,等着摔成肉泥。
不料在一阵上下左右剧烈晃动之后,他只是在笼里滚了几滚,没有意料之中铁笼落地筋骨碎裂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铁笼依然被吊在半空,应该是方才挂在大梁上的铁链还有一小段剩余,将他卡在了离洞口不远的边上。
他大着胆子向铁龙外探头望去,不禁脚下发寒。
下面的确是万丈深渊,最深处依稀可见方才大佛的佛顶,有金箔依稀闪着微光。
而在与他平行的四周墙壁之上,画满阴森可怖的壁画,一圈一圈,一直延伸至洞穴最深处。
每一张壁画的中央,都有一只狐,准确地说,是半人半狐,被用各种方式残忍杀害。
而正中央的巨幅壁画上,是一只毛色纯白的九尾狐,金黄双瞳大如车轮,和他初入东都时在丰都市见到的那只颇为类似,只是全身已被肢解,唯余头颅和九尾。汪洋血海之中,有无数穿着兵甲的人类在其间打捞着什么。
中间一个人画得比其他人都要高些,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陈默头顶传来一阵晃动,是安府君跳上了笼顶,全然不顾殿中挂着铁索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梁。
他的声音从空旷洞中传来,每一句话都有无数回音,像万千复活的狐族怨灵在他身边盘旋。
“光宅元年,吾来神都,在大福先寺第一回 见到这些壁画,也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声音陡然变得沙哑,像在回忆百年前的往事。
“本来,我与画上这些狐族一样,会先被在胸口插上一刀,放血。等血流干了,就被肢解,做成灵药,进献给皇帝。从周穆王开始,狐族已被杀得所剩无几。尤其是九尾狐族。”
“若不是因为老聃西出函谷关,九尾狐族早已灭绝。”
陈默现在心情已经低落得不能再低落,竟然生出了三分幽默感,开始跟安府君聊天:“老聃……你是说老子?”
“或许你听说过‘老子化胡’。传说他西适流沙,曾教授胡浮屠弟子。这些都是后人妄传。但老子的确离开了中原,也曾‘化狐’,化的却是这个‘狐’。”
陈默抬头,看着壁画正中央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狐族之中,九尾狐先天灵力最强,能造大幻境。而普通狐族依靠修炼,最高可成为天狐,洞达阴阳,通晓万物之变,亦能化形为人,不见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