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黑色雾气冲天而起,将薛怀义裹挟到半空,又重重掷下,他再也没了声响。
铃声渐弱,四周嚎叫声也逐渐消失,最终只余一片死寂。
她仍旧坐在马上,发着抖,四周血腥气仍未散去。
她闭上眼,幻境里,她被永远地困在玻璃仓中,受尽屈辱折磨,而玻璃仓外,那一对曾经将她接出来,给她锦衣玉食的父母,就坐在那里,虔诚地看着一幕幕残酷无比的场景,嘴里哼着歌儿。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小玉,要听话。”这是她下地狱之前,父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听话,我就给你自由。”眼前浮现安府君黄金颜色的瞳孔。训练场里所有的狐族,从生下的那一刻起,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注射由他提供的狐血。能活下来的,就会被改造成杀手,而最后被选中的杀手,会接受安府君亲自指导,成为《东都》的下一任话事人。
“放心,我不会杀你。”
视线突然清晰,浓雾一点点散去,眼前浮现出一张落拓潇洒的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那个人唯一一次发狠,却是在明堂大宴之上,他咬着牙,用一柄金杯拦住了她送死的脚步,眼里有愤怒,却不是因为她。
那愤怒,是无能为力的自责。
大唐天授元年的明堂夜宴上,她第一次感到心头有血液流动。
是活着的感觉。
铃声消去,四野俱寂,朔风呼啸,古燕王台上尘土涌起,易水奔流,逝者如斯。
她摔下马背,模糊中看见一个人影扑来,稳稳接住了她。
常年在边关征战,又在东都干了数年特务勾当,他身上也有血气,却不难闻。像那年他扣响柴门,要她收留自己的那个晚上,是走到绝路的两匹狼,在悬崖边互相舔舐伤口。
她终于小声哭泣起来,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家门。
陈默:终于有一个配得上男主角咖位的帅气镜头了。
第42章 【永结无情游】
(一)破戒
长安二年,契丹孙万荣大败唐军于硖石谷,突厥默啜部借机犯边,数次入寇关内,陈兵并州、代州、忻州,直逼关中。长安三年十月,女皇车驾自西京还神都。
长安三年上元节,神都北积德坊,大福先寺内。
驻寺沙门、于阗高僧实叉难陀刚译成《大成入楞经》,布施三日,广开经筵,由实叉难陀亲自开坛说法,延请各国沙门前来辩经。
月出东山之时,神都城中燃起灯火,供佛用的乳香与没药味道四溢,洛水之上飘满莲花灯。
女皇春秋高,现已移居迎仙宫长生院,由张易之、张昌宗二人代传政令。
连三岁小儿都知,天下要乱了。
因此,今年的上元节就格外奢费,格外颓靡,整个洛阳城都像疯了一般,纵情享乐。
大福先寺外,一个戴着玫瑰十字念珠的景教修士走过,停驻在寺门前,看寺外宝马香车川流不息,又有成群灾民匍匐路间的景象,摇头叹息,不停划十字,小声念叨,我主啊,请告诉我,这东方索多玛城何时覆灭。
正在祈祷,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马嘶,左右人群都慌忙躲避,接着一道长鞭呼啸而过,正要打在修士后颈。
修士闭上眼,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异国他乡。忽然间天旋地转,睁开眼时,一个汉人长相的年轻人冲他帅气一笑,侧脸上酒窝很深。
“行路小心,这里可是神都。”他把他带到路边安全地带,只叮嘱了一句,便又消失在人群中。
修士抬头,看见两架由十八人抬起、华美无比的步辇正在福先寺门口停下,路人们正伸长脖子,望着步辇上两个粉雕玉琢的贵人。
人言六郎似莲花,我道莲花似六郎。
步辇上纱帘被宫人层层掀起,一双素白无尘的手伸出来,接着是一张玲珑精致的脸。
是银青光禄大夫、人称莲花六郎的张昌宗。
后面步辇上下来的,是刚由神都副留守升为中书令、权同宰相的杨再思。
路人屏息,看着一众宫人簇拥着东都权势最盛的两人进了大福先寺,修士皱眉直摇头,口中默诵不停。
方才救了他的年轻人其实还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嗤笑出声,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跟着李太史进此处办案时,还是个七品文员的来俊臣大概就像他如今这样,站在这里,观赏鸾仪卫的唬人声势。
他没看到的,是杨再思方才从纱帘后瞧见他救人时,嘴边浮现的一抹笑。
陈默转身离开,在人群里灵活穿梭,进了大福先寺,找了偏僻小路径直往南,躲过几对藏在花树里私会的男女、女女和男男,循着佛经唱诵声飞跑向前,视野突然开阔,高台上大雄宝殿巍然屹立,殿下占尽一坊之地的讲经场上,黑压压坐着上千僧众,正中间设讲经坛,两位天竺高僧正在辩经。
“《楞严》一经,集伪说之大成。盖以文辞纤巧,释义模棱,与此土民性喜鹜虚浮者适合,故其流行尤遍。”✻
坛上,居于下首的年轻僧人声音沉雄有力,不顾实叉难陀名震四海,现场批驳他所译的经文。
陈默低下身,小心在人群里穿梭,寻找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
接连认错了几个后,他已经引起了讲坛旁护寺武僧的注意,提着长棍,作势朝他走来。
他举起双手表示认错,随即找了个蒲团乖巧坐下,装出一心向道的样子。
坛上,年轻僧人声音洪亮,接连抛出数条质疑。
“按印俗:旃陀罗等‘贱族’,屏居城外。律制,比丘不得入舍,故佛经中祇说入城乞食,不闻郊游……”
他低头用余光扫视左右,忽然定在了一处。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戴着兜帽的黑色女孩正端坐在蒲团上,深碧色眼睛暗如深海。
天地俱寂,银河向东方飘转。
陈默笑着,心里突然安定,辩经声清晰灌入双耳,近在咫尺。
“既无郊游,阿难何得过淫女之居,自取烦恼?此亦杜撰。其伪八。”
裴怀玉感觉到有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笑脸,英俊落拓,笑意不到眼底。
瞬刹间,如同摩登伽女见阿难,两相观照,将彼此残缺灵魂看得无比透彻。
“佛言,阿难。吾复问汝。诸世间人。说我能见。云何名见。云何不见。”✻
她拉起他的衣袖,逃离佛陀讲经的金刚道场,无视身后被惊扰僧众的怒骂,飞跑出讲经场,穿过重重花树,像当初他带她逃离无间地狱,好像这样一直跑下去,命定的结局就追不上他们。
诵经声威严盛大,如海浪涌来,却最终湮没无声。
她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停在一棵参天古树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默也笑,无奈摇头,一手撑着树,一手扶着她肩膀。
她突然不笑了,抬头看着陈默,耳边闻得二人呼吸,月影浮动,花树婆娑。
他忽然抽回手,她却凑上前,手抚上他胸膛,满眼都是彼此绝美色相。
“陈默,其实,你的心比我还冷。你不信我,也不会对谁动心。”
“你就是方才佛经里的阿难,说是怜悯世间人,要渡我,其实是看不起我。”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瑰丽的光,只有在这一瞬,她像极了狐狸精。
“我好歹也是个狐族,你这样敷衍我,我很没面子。”
陈默低头看她,像在看小时候耍赖要吃糖葫芦的自己,其实想要的不是糖葫芦,而是要证明,无论自己是个多讨人厌的小孩,还是会被喜欢。
他听见心底有个小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裴怀玉从前向他撒娇,是她当时内心脆弱,一时糊涂,他不能乘人之危。
可现在,黑暗往事没有把她困住,她长大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来招惹他。
他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是小孩,想要一根属于自己的糖葫芦,想了很久。
陈默觉得,自己这几年受程云中兵痞性格潜移默化的影响,行事作风变得直接了许多。
他双手撑着树,把她困在怀里,低头寻找她的嘴唇。她也急急凑上来,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黑暗中,两人都在笑,像摩登伽女在和阿难拥吻,明知是劫,却没人在乎。
圆月之下,不远处的道场中,杨再思坐在讲坛前,手里转动念珠,狭长眼睛里,充满讥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