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马,李知容朝陈默三人努努嘴,示意他们上马:“快走,待会儿的画面小孩子不能看。”
陈默看向裴怀玉,裴怀玉点点头,三人便飞身上马。
临走之前,陈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余下的“火”组成员已经将他两人包围,李知容和李崔巍配合默契,一守一攻,行云流水,仿佛从来就应该如此。
“奇怪,从前在鸾仪卫,几乎没见过他俩搭配出任务。”陈默想起当年,李崔巍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卫所里看案牍,要不就是去宫里述职,而李知容作为“风”组首领,常常出没在东都各个发生命案的场所,俩人别说搭档,连交集都鲜少有。
裴怀玉在前方带路,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一笑:“陈默,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二)安西四镇
“长寿元年……敕以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将兵击吐蕃。冬,十月,丙戌,大破吐蕃,复取四镇。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发兵戍之。”——《资治通鉴·唐纪》
“陈子昂,来,作首诗听听。”
陈默手里举着两张考得喷香焦脆、还撒了厚厚一层香蒜和胡椒的胡饼,穿着新换的翻领锦袍,坐在骆驼上耀武扬威。
陈子昂和蔼一笑:“不作,怕气死你。”
裴怀玉坐在后面的骆驼上,也换上了窄袖胡服,颇为舒服自在,笑着看他俩互贫。
驼队走在一处狭长山路上,不远处,两座山峰如刀削斧劈,并列在一峡谷两侧,峰顶插入云端,其势之险,令人望见即胆战心惊。
“崆峒西极过昆仑,驼马由来拥国门。”此即为崆峒山,东望长安,西接青海大非川,过了此山,便是西出关中,不能再回头了。
一个月前,他们还一幅狼狈相,埋头夙夜赶路,从洛阳一路疾驰,为了躲避追赶,专拣山沟沟里的路走,终于在跑死最后一匹马之后到了长安,派了唯一一个身上有合法身份证的陈子昂进城,替三人寻找继续西行的交通工具。
陈子昂在西市徘徊良久,几乎要抽出剑当街卖艺赚路费,正在酝酿英雄末路的悲切情绪,背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拍,他回头,见是一个包着头巾,虬须茂盛的年轻胡商,像见到故友一样跟他大力握手:“伯玉!别来无恙!”
陈子昂眯着眼辨认许久,突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裴府君!汝居然没……”话没说完,他就被裴府君掩住了嘴:“小声点,我现在的身份是沙陀族商人康福,在这儿做点小生意。”
于是,裴怀玉和陈默就此蹭着陈子昂的狗屎运,搭上了去凉州买卖货物的商队。只是裴怀玉在和他义父见面时,两人相对无言,颇为尴尬。
过了崆峒山,前面便是凉州城,再往西路过甘州、肃州、再出了玉门关、阳关,便是安西都护府的辖区。自从三年前,武威道总管王孝杰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击败吐蕃、收回安西四镇,又重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汉兵三万人镇守此地之后,往来商旅也日渐增多,一派繁荣景象。
“小玉,我们真的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陈默憋了一路,终于在某天晚上扎营之后,他找到独自在沙坡高处望月亮的裴怀玉,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虽然他见过的离奇事件已经够多,可这个目的地还是过于荒谬。
远处,喝醉了的陈子昂正在篝火旁和随行商旅、行脚沙门和胡姬们载歌载舞,喝到兴起,拔出佩刀起舞吟诗,激起一片叫好。
裴怀玉静静看着沙坡下的欢声笑语,嘴边泛起一个很浅的笑,良久才说:“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只记得你曾经说,《弥陀净土变》第一次出现,是在大漠里。容姐也曾告诉我,若是我们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凉州,找她的故交王将军。王将军常年在漠北漠南征战,于此处地形风土都极熟,应当可以帮我们……找到狐族相关线索。”
“你们要找左卫大将军王孝杰?那怕是迟了。王将军年初即因与吐蕃战不利,前几日刚被免官回乡。”陈默转头,看见裴府君拿着一碗葡萄,吭哧吭哧地从坡后爬上来,一脸歉意地看着裴怀玉。
“阿玉儿,那年……吾当年诈死,实在是为了躲过安府君和皇嗣的追杀,才出此下策。阿爷当初年轻莽撞,一念之差入丰都市成了安府君的门客,为其聚敛黑钱多年,后悔不已。收到佛谒后便知道大限将至,本来打算独自上路,不料被汝阿娘撞见,也服了那毒。”
陈默看着那传说中十七岁便做了尚书、未及弱冠就曾当着百官为叔父向武后辩白的裴伷先,如今蓄起了胡须,当初那张少年张狂恣肆的脸现在也变得温和谦恭,头发黑白夹杂,全然没了当年世家子的傲气与清贵,倒真像个在西凉做小生意的沙陀商人。
“可她不知道,我在服毒之前含了解毒的丹药,服下之后只会短暂闭气。所以,她死了,我没死。”裴伷先看着星空,将碗小心翼翼地搁在裴怀玉手边。“阿玉儿,阿爷是懦夫。救不了裴家上下,连你和你阿娘,也没能护住。”
他放下碗,又费力站起身,看着陈默:“崔中郎,听说那金杯,后来被汝拿去作了证物,甚好。那是吾从豫王府里顺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若是我被灭口,也好用它指认主犯。”
他拍拍身上的土,转身缓缓沿着原路走下坡。一直没有说话的裴怀玉此时却冷冰冰开口:“我本是孤儿,没有阿耶,也没有阿娘。裴府君不必介怀。”
裴伷先停步,脚下黄沙起伏,他静立了半晌,才低声张口:“那年春日,我在明义坊天香院认下了汝阿娘为妻,汝为小女,除非阴阳相隔,我们三个,就生生世世是一家人。”
说完,他就又蹒跚着走下沙坡,黄沙吹拂,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等吾了结了最后一桩事,吾便上路,去陪汝阿娘。”他这一句话很轻很轻,像是喃喃自语。陈默不知裴怀玉有没有听见,她只是呆坐着仰头看月亮,手里捧着一个金碗,里面装满葡萄。
坡下,陈子昂已经舞剑舞到燥热,脱掉了外袍,爬到一处废弃烽火台上,坐在高处,对月长歌。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三)吐火罗
“吐火罗国,都葱岭西五百里,与挹怛杂居。都城方二里。胜兵者十万人,皆习战。其俗奉佛。”
——《隋书》
贞观十五年冬,葱岭西五百里,吐火罗国都城,方圆二里内,火光冲天,嚎哭惨叫与杀伐之声混杂,鲜血沿着护城河汩汩流出,染红了四周土地。
吐火罗灭国。
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带着一众贵族子弟,率先进了吐火罗王的寝殿,盘点搜罗美人珠宝和金银器具,壮年男子皆被赶至城中大佛寺一并刺杀,血腥气浸满了这座千年佛国。
可汗率先进入寝殿,发疯般地四处搜索,终于在迷宫般的碉楼内找到了一处黄金打造的佛堂,中央的佛龛中却空空如也。
“该死!”乙毗咄陆怒极,举刀砍向黄金佛龛,留下一道深痕。
“可汗,末将愿自请去大佛寺搜查。”他背后,一个年轻将领站出来,向可汗请命。
“朱邪?”可汗回头,看见在一众衣饰华丽的突厥贵族中,站出来的是个外部朱邪氏的毛头小子,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你去。若是能找到长生引,外面那些良马美人,任你挑选!”
年轻人飞奔出去,踏着满城残破尸骸,走向城中大佛寺。屠杀已经接近尾声,昔日庄严佛寺门户大开,里面尸体成山,杀红了眼的突厥兵士们仍在尸骨中寻找可以带走的财宝。
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绕过大寺门,走进了寺后的密林。此处是历代守寺沙门埋骨所在,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大小舍利塔组成一片塔林。
他一个一个地仔细找过去,舍利塔上的文字皆是梵文,他读着上面的碑记,对不远处的哭喊杀伐充耳不闻。
“如是无量苦海,不可解脱。”他猛地抬头,见眼前墓碑前,正坐着一位身穿僧袍的老者,虬须鬈发,碧绿眼睛闪着光芒,手拿一串念珠,和一个用红线捆扎的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