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拾起桌面上那本书,道声告辞,头也不抬,转身走了。
留下尚生着闷气的怀璧和一肚子才华无处施展的卢郎中。
见人走了,卢郎中像被解了禁制,浑身一摆,又来了劲头——顾怀璧这小子年纪轻轻,在西北屡立战功,又受大将段青林庇护,正是这一向京中的大热门。
当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双手俸给怀璧,腆起一张笑脸:“顾将军出门在外,只怕迎来送往,有周转之虞,这点闲钱,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一个小小钱袋,的确装不了多少银子。说是小小意思,料来不是自谦。
若是在塞北,这点银子打赏下属她都嫌磕碜,但今时不同往日。
此刻,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刻着一个字,穷。
苏家那小子又让她屋漏偏逢连夜雨。陈阁老的寿礼还没影呢!
陈阁老任过十余年大理寺卿,同兴元年京中血雨腥风时,他仍在其位。
一桩惨案,几百条人命,牵扯着京城、北疆、蛮族不知多少方势力,无意中改变了不知多少人命运,怀璧便是其中之一。
她此番进京,有一半是为了陈阁老的寿宴来的。有些陈年旧事,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记得。
可……她与这卢劲毕竟交情甚浅,这钱,究竟接是不接。
接了大不了双倍返还便是。
正踟蹰间,门外忽人声一动,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期然灌入耳中:“小二,还有座吗!”
怀璧一惊,下意识转头:“闻兄?”眼底对着那钱袋放出的绿光还未来得及收起,将来人烫了一烫。
来人略略一怔,展开笑:“顾贤弟,竟在这里遇见你,好巧!”
苏晏走到巷口,自下人手上接过大氅披上。
手脚回过暖后,方觉出刚才有多冷。抬眸一望天边,晴光朗朗,一片碧澄如洗,其实是个好天。
侍从瓦当连忙将一个手炉捧过来:“少爷,你方才跑的那样急,连大氅都来不及穿,快暖暖,仔细别冻着!”
瓦当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因苏晏幼时体弱,算命的令苏府不得过于娇养。老夫人特意准许他与苏晏的相处间少拘泥于规矩,随意些即可。
苏晏接过手炉,将手中的那册书递给他。
瓦当一见那书封页,登时一声平地惊雷般的鬼嚎:“少爷,这不是你辗转了一年、托了不知多少人才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到的前朝孤本吗?!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且不说这书费的工夫,单单那五百两银子,就够在京城买下半座宅子了!”
苏晏垂着眼皮,牵了牵衣袖,道:“吃面时汤洒了些上去,你去景轩书肆,让戚大娘给换个封页就是。”
说的轻巧!
瓦当虽然只是个小厮,但跟着苏晏这么多年,旁的不说,文房书画上还有几分见识。这孤本的价值,讲究的就是保存完善,与旧时无贰,一本换了封的孤本,就好比掉了一只的鞋,价值可谓是有天渊之别。
少爷你个败家子……
痛心疾首间,瓦当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句:“带着这本书去吃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碰瓷的呢!”
“拿着书挑武人碰瓷,”苏晏回:“我怎么不去和尚庙前卖梳子?”
瓦当仍沉浸在半座京城宅院在眼前灰飞烟灭的茫然之中,如西子捧心般捧着那本书,眼底忧怨悠悠流转:“少爷你究竟图什么,火急火燎地奔过去,此刻却又白白让闻少爷抢了功,何必尽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苏晏踩着矮凳上车,本不欲理会他的聒噪,一低头瞥见他弃妇般的眼神,微叹口气,方徐徐解释了一句:“卢劲此人豪奢钻营,从不肯在酒楼大堂用饭,今日反常,必有蹊跷,我身为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追过去看看,是分内之事。”
瓦当撇一撇嘴,眼白飞上车棚:“分内之事你另外叫闻少爷过去一趟,提醒人家不要上当。别以为我没听见,不过一句话而已,你就坐人家对面,为何要平白将这机会让给闻少爷……上京之前老爷可特别叮嘱过,要与朝中同僚搞好关系,这位顾将军听闻才打了胜仗,是朝中的香饽饽……”
瓦当说话间苏晏已钻入车中,自座下匣中取出一本书翻开。瓦当掀帘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未抬。
第3章
怀璧桌边尚有空位,闻雨声索性在她身旁落座。
他在京郊时曾与怀璧同宿于一个客栈,两人亦由此结缘。
那夜大雪初停,明月映着满地的银白。
因前几日雪大,怀璧一行人在客栈中多耽了几日。在屋中闷了几天,怀璧早已是全身酸痒,一见雪停,便抄起长剑到院中舞了起来。
剑光如碎银乱舞,照亮了轩窗下独饮少年的眼。少年放下刚烫热的酒壶,自腰间解下玉箫,和着窗外的身影,吹了起来。
怀璧闻见箫声,纵不通音律,亦是精神一震。
一曲舞毕,怀璧向二楼西窗抱拳,道了一声“多谢!”
正转身欲回房,楼上忽然响起清朗高声:“兄台能饮否?”
能!
军中人不能饮那还得了!
怀璧应邀上楼,西窗边却不见半个人影。正纳罕间,忽闻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几声咳嗽之后,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在下偶感风寒,恐传给兄台,兄台若不见怪,便这般对饮,可否?”
可!
你买酒你说了算。
于是那晚,两人就着数点梅花、半地残雪,畅饮了一夜。
那人话不多,泰半是怀璧在说。怀璧因这一路自北向南有不少新奇见闻,絮絮叨叨说着,倒也不觉寂寞。
说到酒酣时,沉沉睡去,竟连名字都未通过。
次日酒醒时,怀璧已在自己屋中。猜测定是昨夜那人将她送了回来,便想过来道个谢。
敲响房门,那人却不似前夜那般回避,从容出来相见,面色温润、行止谦谦,正是闻雨声。
怀璧见他气色甚好,一夜畅饮,兼之风寒在身,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全然不见宿醉之态,不由心生佩服。
抱拳道:“多谢兄台昨夜送我回来。”
“昨夜?”闻雨声微微一怔,旋即却似反应过来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的应该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其后,两人又一来二往数场,渐渐熟稔。直至怀璧启程,约了京城再会,才依依分别。
“顾贤弟住在这里?”闻雨声唇畔常挂笑意,声音和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是啊!”陡见故人,怀璧一早上的不快一扫而尽。初晨有些清透的日光之中,少年神采奕奕,一身劲装,别有一股勃勃的生机。
似春日生发的草木,沐在日光下,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轩挺向上的势头。
闻雨声一笑。
桌旁的卢郎中见这两人望向彼此的眸中都透着亲切融洽,不甘寂寞地围观了片刻,终于逮着个闻雨声点菜的当口,拱手行了一礼:“闻大人。”
“卢大人有礼。”闻雨声从容回了个礼。低头见桌上抛着一个钱袋,随手捡起来,笑道:“这是哪位大人要请客?”
方才闻雨声突然进来,卢劲冷不丁手一抖,钱袋落在桌面上,竟未反应过来。
此刻被闻雨声捡在手中,额上不由冷汗直冒。
闻雨声可不比这头脑简单的武将。他十九岁中榜眼至今,在这宦海已沉浮了数个年头。
卢劲正要开口,那“头脑简单”的武将已快嘴快舌先了一步:“是卢大人的。卢大人要……”
“闻大人说的对,下官正欲请两位大人吃饭!”卢劲忙抢过话头,急急道。
怀璧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了卢劲一眼。卢劲却只顾盯着闻雨声手心的钱袋,连眸光都无暇分向这边一眼。
怀璧心中轻轻一跳——那钱袋中莫非不止几两碎银子?
她下意识望向闻雨声。
闻雨声眸光与她相触,回以一个安慰的笑:“卢大人好阔气,拿东海的珍珠请我们吃早饭!京中竟有宵小污蔑卢大人小气,往后再听到此等流言,某第一个为卢大人抱不平!”
怀璧浑身一震。
好你个卢劲,竟在这里等我!
朝中往来,几十两银子还能勉强说是同僚情谊;这一袋子东海珍珠,想扣个私相授受的名头简直轻而易举!
怀璧投向卢劲的目光淬了几丝凛意,将手中筷子一撂:“卢大人既这般豪阔,某怎好拂却大人美意,大人,楼上厢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