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墨走上前去,三指轻扣两下门栓,掌心再一推,门就打开了。
吴枕云看看他的脸色,再看看门外的天色,半夜子时,阶前堆雪,应是围坐小火炉,枕于暖榻床帐中。
她两指理了理襕袍衣襟,走出了婚房。
吴枕云从婚房绕过彻夜通明羊角灯的穿廊走向府门,每走一步都要往后看一眼赵墨,而赵墨一直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她走两步,赵墨走一步。
赵墨剑眉一凛,她就吓得脚下一顿,赵墨眼眸一暗,她就慌得双肩颤抖,赵墨若是轻咳一声,她便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往前跑去。
府门外,杨文诗站在马车前等候已久,见她出来赶紧跑上前去同她说大理寺并无急事。
若是可以,吴枕云希望大理寺有事,还与杨文诗低语说要不把大理寺给烧了。
杨文诗不打算助纣为虐,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吴枕云站在府门外目送杨文诗的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拐入街口不见了影,直到连声也听不见,她才舍得转过身来。
府门内,是赵墨,他就负手站在那里,那双和黑夜融为一色的眼眸一直盯着她看。
她低着头走进府门,跟在赵墨后边回屋,知赵墨此时不好惹怒气盛,她低着头装乖,快步小跑上前拉住他衣袖,不敢吱声。
赵墨步子大,吴枕云得急急走着才能紧紧跟住他,走了一小段路就已气喘吁吁,脸颊生热,冬夜里前额竟还浮了薄汗。
快走到屋门时,吴枕云察觉赵墨正暗暗数着什么东西。
吴枕云轻轻喘着气,问他:“你数什么?”
“步数。”赵墨淡淡道:“你的步数。”
“步数?”吴枕云忽地回想起刚才出府时赵墨好像也在默默数着什么,只是当时她心有慌怕,并不敢开口问他。
她不解道:“你数我的步数做什么?”
赵墨回过头,站在廊前堆满雪的石阶上,一字一句咬着重音道:“踏一步,疼一时,踏十步,疼一夜,踏百步,疼十日,踏千步,疼百日……”居高临下望着她的脸,道:“吴枕云,你今晚既然敢踏出这道门,就该知道我不会给你什么好下场。”
飕飕的寒风将他冰冷刺骨的话吹散,一颗颗细碎的雪粒落到她身上,骨髓都冻得打颤。
“赵遇白,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吴枕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还差点趔趄了一下,“你要是早说,我半步都不会踏出来的。”
“九百二十一,九百二十二……”赵墨的目光盯住她脚下,薄唇轻启,低声念着步数。
吴枕云见势不好,拔腿就往屋里跑,肩膀不小心撞过赵墨的手臂时,口中还碎碎念着:“好冷好冷,回屋睡觉,回屋睡觉!”
赵墨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一哂,眉眼间终见些暖意,转身进屋。
一进屋,赵墨就看到吴枕云在暖榻前弯着腰匆匆忙忙铺开褥垫,掸开被子,再踢掉长靴,脱掉外衣,动作利索地爬上暖榻去准备睡觉。
赵墨脸上没什么情绪,大步走到床帐前,背对着暖榻上的吴枕云,两指解开肩上系带,脱下身上的深绯襕袍丢到衣桁上,露出纯白的内衬中衣。
他三指扯下衣襟,说道:“过来。”
语气平静如常,潺潺水流般,不是命令的口吻,却不得违逆。
吴枕云望向他的背影,坐在暖榻上,两手纠缠着犹豫迟疑许久,最后挫败地低下头,道:“哦。”
从暖榻上走下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眼神的示意坐到床边,端端正正的,像个受欺负的小娘子一般,垂着可怜巴巴的眼眸,不敢抬头看他。
赵墨强忍着一把抱住她,安抚她的冲动,别过脸去,毫无感情地说道:“睡里边。”
“好。”吴枕云脱掉长靴白袜,爬到床帐里面的位置去,双臂抱着屈起的双膝,蜷缩在角落里。
赵墨抬眼看她,道:“躺下。”
吴枕云很听话地钻入被子里,乖乖地躺下,两手贴在身体两侧,一动也不敢动,杏眸里那漆黑的瞳仁不敢乱转,披散下来的头发丝不敢乱扬。
赵墨掀起漫开蔷薇绣纹的鹅绒被褥,与她一起躺下,扬手,纱帐缓缓而落,将两人与纱帐外的冬夜隔绝开来。
床帐之内,吴枕云的身体几乎是贴着墙睡的,挨着墙壁的肩膀冷冷的,两只紧贴在身侧的手攥着,手心热乎乎的生汗。
赵墨伸长手臂,道:“过来。”
吴枕云偏过脸怯怯地看他一眼,昏暗的床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盲猜他此时应该还在生她的气。
“好。”她答应道。
被窝里的身子转两圈,转到赵墨的手臂上,靠入他怀中之后就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连喘息声都努力压下来,一轻一重的小心翼翼呼吸着。
赵墨垂眸望着怀里的人,手臂收紧,道:“叫夫君。”
“夫君。”吴枕云顺从道。
赵墨薄唇落在她发心上,奖赏似的低吻着,沉沉的心口被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来回滚过,惊动了压抑许久的渴望。
他嗓音喑哑,低声道:“说你愿意。”
“我……”吴枕云不知他为何要自己说这个,心里纳闷着,可若是开口多问他一句,他肯定又要生气,点头道:“嗯,我愿意……唔……”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吴枕云一开始若不动那些歪心思,兴许还能和赵墨撒撒娇,求求饶,让他放过自己,现在好了,别说是喝醉装吐,就是喝药装死都躲不过了。
赵墨此人最在意她逃婚的事,吴枕云偏偏不长记性,动不动就想先跑为上,这次还是在赵墨的眼皮子底下跑的,大意了。
吴枕云从来不知道赵墨居然还有这么无情凶狠的一面,自己怎么求饶他都不肯放开自己,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很,可这点委屈很快又被席卷而来的疼痛冲散殆尽。
头好晕,近在眼前的赵墨怎么变成这么模糊了,她眼前好多好多细细碎碎的烛光,一点一点落在赵墨的脸上。
恍恍惚惚之间,她好像听到了遇白哥哥叫她“小云儿”。
“小云儿乖,小云儿不疼,遇白哥哥揉一揉,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云儿别哭,哭坏了嗓子又得吃药了。”
“小云儿睡了?遇白哥哥还没睡,小云儿怎么能睡呢?”
遇白哥哥……不对不对,遇白哥哥才不会又对她凶又说好话呢!这么心口不一的,他肯定不是小云儿的遇白哥哥,你走开!你走开呀!
“遇白哥哥,小云儿可怜死了!”
“遇白哥哥不要欺负小云儿!”
“遇白哥哥,抱抱小云儿好不好?”
她的遇白哥哥说:“好好,抱抱我的小云儿,乖乖睡觉了。”
床帐内本该是低声哄劝后安稳入睡,可屋内燃烧的红烛,喜庆的剪纸画与御风的窗棂都听到了床榻吱吱呀呀的声响。
嘘,是新婚之夜呀。
第35章 你娶我做什么?
他的小云儿昨晚哭了多少次——六十一次。
吴枕云哭得赵墨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她的泪水,大掌帮她抹了又抹,擦了又擦,总也止不住。
他的小云儿喊疼了多少次——五十二次。
吴枕云每次嚷疼都可怜巴巴的,可换来的却是赵墨更深的疼爱,气得她埋头痛哭,大声控诉赵墨的种种恶行。
他的小云儿唤了他多少次夫君——五十二次。
吴枕云发现每次唤赵墨做“夫君”的时候,赵墨总会温柔一些,所以每次疼得受不住的时候,她就难受地唤他“夫君”,好让多赵墨心疼她一点,聪敏得很。
他的小云儿咬了他多少次——没有。
吴枕云她生怕又惹赵墨生气,不仅不敢开口咬他,不敢抬腿踹他,连动手推开他都不敢,就咬着唇生生受着,小手紧紧抓着被褥,十根指头戳破了褥子,也弄疼了她的小手。
次日清晨,仍是冬日,一片白茫茫的雾笼罩着欲要转醒的大地,冷冽冰寒,厚雪压弯樱树枝,廊檐下悬着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屋内烧着两盆炭火,一盆煮茶,一盆热水,地龙盘旋于墙根,透过地砖传来滚滚热意。
床上的赵墨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力道重了怕她疼,力道轻了又怕她离自己远——多远算远?对赵墨来说听不见她心跳声就算远。
赵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吴枕云上药,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需要用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