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35)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再说了,退出东都,就意味着寻找母亲的线索再次断掉。

牢里没有月光,他仰头躺着,看着头顶低矮促狭的石壁,努力回忆叶将离的样子。从前他读小学时,在填父母姓名时,总是不愿填叶将离,因为这个名字太奇怪:将离,将离,总有一天会离开。后来问外公才知道,将离是芍药的别名。外婆去世得早,芍药是她最爱的花,因此外公院里养了好多芍药,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奇怪名字。

他幼时常在芍药花里玩,长大了却渐渐忘了那段往事,只记恨于这个名字预兆着他将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妈妈,你是不是也不想我找到你。不然这么多年了,为何从不见我一面。”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吹了声口哨,阖上眼睛,抱紧胳膊,眼角悬着一滴泪。

天授元年九月十八日,巳时。

天色已亮,诏令提罪人崔玄逸出狱,押至端门候斩。

出了推事院的一刹那,刺眼阳光晃得陈默双眼欲瞎。待适应后,他发现眼前站着个年轻军爷,是李崔巍。

他差点忘记了,鸾仪卫中郎将本也负责宫中宿卫,押解犯人去端门,也是鸾仪卫对外职责之一。

几天不见,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全身戎装,骑马走在押解队伍前面,只是远远看了他一眼。

是来为我送行的吧。陈默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坐在牢车里,抬头研究起天上的浮云。

端门已到,午时渐近,刀斧手已经开始磨刀。监斩台上坐着来俊臣,今天为了欣赏他的死刑,特意换上了崭新朝服,容光焕发得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变态。

此时,上阳宫中,女皇早已梳洗停宜,端坐在龙榻上,像是在等候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来访。

巳时一刻,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匆匆赶来,殿门开启又合上,殿中只剩女皇,与殿下站着的臣子。

御史中丞杨再思,因容貌姣好,被朝臣戏称为有高丽血统,惯常善于阿谀媚上,今日却气势汹汹,竖起一双多情目,僭越地直瞪向榻上的女皇。

“叶将离,你真要看着你儿子被斩首示众吗?”

女皇站起身,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金燃教授,好久不见。”

她扬眉走下高台,径直走到那人面前,无畏无惧,威仪具足。

“我若不出此下策,又怎能逼你亲自下场。我要你留在《东都》,亲眼看看大结局。”

让我们猜猜这奇诡的剧情走向会如何发展。(其实金教授在若干章之前曾被提到过一次

第36章 【神都篇27】无边业火(二)

天授元年九月十八日,午时三刻,一道赦令从上阳宫传来,让陈默捡回了一条狗命。

我这故事线也太狗血了。陈默边感叹边站起身,摸摸自己发凉的脖颈,抬头瞧见旭日当空,努力咧出一个笑。

不管怎样,只要继续苟在东都,这局棋还不算输。

他瞧见李崔巍在人群里,抬起手朝他打了个招呼,李道长脸色此时好了一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唉,资本家就是没心呐。他伸了个懒腰,没想到瞬间又被两侧卫兵制住。

“罪人崔玄逸,转押至司刑寺狱候审。”

诏令已下,陈默下了斩台又上了囚车。台下,站在禁军中的李知容也调转马头准备离开,目光却定在不远处的人群中。

一个身着黑袍,戴着面纱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深碧色眼睛凝视着进了囚车的崔玄逸。

不久人群散去,洛水边重归喧嚷。黑衣女子过了三道桥,于尚善坊前停步。坊内有浑天监、宗正寺,又有太平公主、武三思等诸王并右骁卫大将军阿史那忠宅,是洛南最显贵之地。

女子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南行了几步,到了弘道坊。隋立国子学于此地,后尽一坊之地为雍王李显宅,后王升储君,旧宅立为弘道观。[注:宏道觀。〈顯慶二年,盡並一坊之地為雍王宅。王升儲,立為弘道觀,因改坊名曰弘道。按《會要》:章懷太子於成亨三年徙封雍王,則顯慶時不得有雍王宅也。]

她进了道观里,又踏进玉皇殿。此时四下少人,她在大殿中站定,终于回头开口:

“这位军爷,跟了吾一路,有何事要问?”

背后戎装女子也站定,抱臂打量着她,语气颇为温和:

“小娘子,吾虽在北衙当值,却并非军爷,也是个女子。今日来寻你,是想来求证……”

她个子比黑衣女子高半个头,站直了颇具压迫感。对方不禁后退一小步,一脸警惕。

李知容又上前一步:“你是否,也是安辅国的‘门客’。陈默与你,是否在进东都之前就认识。”

说完,她又笑着拍拍裴怀玉的肩:“别怕,姐姐不是坏人。姐姐只是个唐朝人而已。”

(一)求不得

陈默继续换个地方蹲大狱之时,东都仍旧血色弥漫。

天授二年正月二日,武周皇帝改社稷于东都,七月,徙关内户数十万以实洛阳;杀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酷吏索元礼、周兴,幽闭李氏诸王;[注:以下皆截自《资治通鉴·唐纪》。]

九月,乙亥,杀岐州刺史云弘嗣。来俊臣鞫之,不问一款,先断其首,乃伪立案奏之。敕旨皆依,海内钳口。

九月,授狄仁杰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权同宰相。神秀禅师入京,武则天亲加跪礼,又常问道于道场,佛教凌于道教之上,风靡天下 。

十一月,东突厥汗国颉跌利施可汗骨咄禄卒,其弟阿史那·默啜自立为可汗,率军大举攻唐,连犯灵州、凉州。武后遂遣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夏官尚书王孝杰等于代北、朔方等地,以御突厥。

十一月末,东都,弘道坊大弘道观内,五岳殿,夜半。

两个身穿翻领男子锦袍的美人垂手而立,正看着墙上二十余尺高的壁画《则天皇帝东封图》。

个儿高的美人先开口,指着那壁画上仙人飘扬的衣袂,语气微有醉意:

“原来,这就是吴带当风。”

个儿稍矮的美人深碧色的眼睛却没有望向画,而是望着她:

“你明日就要随王将军北征东突厥,我以为今夜你要和李太史话别,没想到,却是和我三更半夜再逛这旧庙。”

对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眼神只是定在壁画上,手指在空中随着画游走。

“吴道子画这幅《东封图》时,才二十一岁。后来他画艺渐熟,天下知名时,又来过一次弘道观,用一幅《明皇东封图》盖住了自己先前画的这一幅。”[注:《名畫記》:弘道觀《東封圖》是吳道玄畫。《兩京記》乃云非名手,誤也。〉]

“我没活在开元年,没见到吴道子画作精进时,会是什么样。那时在东都,有幸见过一回这幅《东封图》,当时觉得,这幅已足够了不起。”

李知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深陷回忆之中。半晌才开口,伸出手向裴怀玉:“酒。”

裴怀玉颇不情愿地从腰上解下酒囊递给她:“我今天来找你,不是陪你喝酒的。”

对方笑着睨了她一眼,一双桃花眼带着绯红,神情似哭似笑,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又递给裴怀玉,继续抬头看画:“阿玉儿,你可知,当年让吴道子名扬天下的画,是那一幅?”

裴怀玉也自暴自弃地喝了一口,抬起头想了想:“好像是叫……《地狱变》?”

李知容笑,拿过酒壶,转身走出五岳殿,月光洒在她身后,照得她挺拔身姿竟有些孤寂寥落。裴怀玉想,她这个样子,很像李崔巍。

她坐在大殿台阶上,捧起酒壶一顿猛灌,又回头招呼裴怀玉坐下。

“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内十堵墙上,有吴道子《地狱变相图》,传说画中鬼神如脱壁,长安观画者,从此不食肉。”

她抬头看着月亮,眼里平静无波。

“吴道子为了画成它,一夜白头,还将一个要跟他抢生意的画师当街杀死。”

“那时长安观者如潮,吴道子自诩为天下第一。他去找寺院主持广笑禅师,禅师正在打坐。见他来了,睁开眼,说了一句话。”

裴怀玉抢过酒壶,也在石阶上坐下:“他说,没下过地狱的人,画不出这样的画。”

两人都静默了,坐在台阶上望月亮。五岳殿前空旷无人,只有一院清辉。

裴怀玉笑了,声音古怪。“阿容,你的地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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