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牛车比他来时走得慢了许多,他奋力挥鞭,也始终走得慢腾腾。气急之下,他扔了鞭子,跳下车迈步准备跑进南市。
不料从车内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口。那声音他熟悉,是李知容。
“徐寺丞,留步。”
他探头向背后的车内看去,差点吓了一跳:车里除了李知容,还挤着两个军爷,他不巧也认识:一个是洛城知名纨绔子弟、右豹韬卫大将军闫知微的亲侄子闫知礼,一个是前罪臣黑齿常之之子黑齿俊。三人都换上了男子常服,打扮得风流潇洒,一副理所应当出现在车里的表情,睁着无辜大眼看着徐有功。
李知容满脸堆笑:“有劳徐寺丞,带我们去南市。”
徐有功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李太史尚在祆祠内,我看着何氏那屋有些蹊跷。”
闫知礼剔牙:“不妨事。李含光和无闻无音已经去了。”
徐有功打了个寒战:“倒……倒也不必请李……他不会把祆祠炸掉吧?”
李知容拍拍他肩膀:“他们自有分寸。我们只需去南市香行,请香行掌柜看看这个。”
她将一张纸笺递到徐有功眼前,上面只有一行字:“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九月十六日,酉时,南市香行门口。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怀里抱着个锦囊,大摇大摆进了店门。
这香行在南市无人不晓,最初在贞观年间由粟特富商康婆[注:康婆“世袭衣缨,生资丰渥,家僮数百,藏镪巨万,招延宾口,门多轩盖。锦衣珠服,人必珍馐;击钟鼎食,出便联骑”(《康婆墓志》,《唐代墓志汇编》贞观139)。]所开,累资巨万,楼宇极尽华丽,就连在店内服侍的僮仆都锦衣珠服,每出新香,都引得东都城内贵人们纷纷哄抢,而其中最精巧华丽者,皆直供太微城。
但这香行也有颇多奇怪规矩,第一条便是进店购香者,若非熟客,皆须出示足数资财,才能进到堂内,品闻新香。
那穿着道袍的男子进了店门,将锦囊搁在堂前长几上,不紧不慢拆开,交由守门僮仆看了一眼,里面满满装着一袋波斯金币,闪得人睁不开眼。对方连连点头赔笑,弯腰低眉地将他迎进了里间。
里间三面皆是数层高的小楼,围着一个开阔中庭,庭内喷泉水流激荡,花木散着幽香。侍者将他引进了背面小楼正中的会客室,拉开隔门,正中间坐着一个身穿圆领锦袍、身材微胖的粟特商人,正是香行的掌柜、康婆的玄孙康静智。
隔门合上,徐有功拿出袖笼中的信笺,双手捧上递给康静智:“有人命我将这笺药方,送给康郎。”
康静智接过信笺,眼睛突然睁大,腿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徐有功盯着他的脸,心中了然。这信笺上的话,果然是命人自杀的信号。
掌柜竭力控制住自己,站起身朝着徐有功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请客人稍作等候,吾去里间取……取药。”
他看着掌柜的走进了里间,闭上眼等待了一刻钟,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一刻钟到后,他睁开眼,拔腿冲进了里间。
里面的情况与他设想的一样,掌柜的手脚已被缚住,捆在高足凳上,嘴里塞着布条。李知容、闫知礼和黑齿俊正悠哉地站在两旁,李知容手里拿着个小瓶,正挑眉闻着瓶里的东西。
徐有功微皱眉:“我们司刑寺从不这么抓人。”
李知容把瓶子甩给他:“这就是为何司刑寺抓人屡抓不中。当然,鸾仪卫抓人也快不过推事院。”
她俯下身,吐气如兰地在掌柜耳边劝告:“康郎,鸾仪卫府已查到了这处香行与黑市勾结,借香行门面买卖毒药,做人命生意。若汝想活命,就供出汝之从犯,吾等可呈请,将汝从宽处理。”
掌柜面色发白,咬紧了嘴唇只管摇头。她抬头望了徐有功一眼,对方会意,上前两步,嘴唇微启,对着掌柜吐出一串名字:“安僧达、史玄策、康惠登、何难迪、康静智……安辅国。汝若不肯招认,吾等就一个一个地去找这些人。”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掌柜的突然惊慌失措,像濒死的动物般竭力挣扎,嘴里发出呜呜叫喊声。黑齿俊不知从何处取来纸笔,递到他跟前。掌柜颤抖着接过笔,思虑良久,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浓黑墨痕。
突然,屋内隐蔽角落射出一支短剑,短剑由弓弩触发,从后向前贯穿了康静智,将他钉死在高凳上。
李知容等三人立马追了出去,徐有功目眦欲裂,扶着康静智,将他口中塞的布条取下,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来,一双碧绿眼睛仍未合上。他嘴唇嗫嚅着,像是有话要说。徐有功低头,将耳朵凑在他嘴边,只听见几个不连贯的字:“丰都……市……安……安府君。”
不久之后,他失魂落魄地被黑齿俊等搀着从香行的后侧门出来,几人一路小跑,终于在一僻静院落门口停下。酉时已过,南市刚刚已敲了闭市鼓,街上行人渐稀。李太史在祆祠生死未卜,眼下又失去了一个证人。若明日仍不能揪出幕后主使,后日崔学士就要在端门前问斩。
徐有功感到一阵深深挫败,不由得蹲坐在地上,数日未合眼的疲劳涌上来,他把脸埋在手里,长叹一声。李知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从腰上解下来一壶酒递给他。
徐有功接过,喝了一口。酒入喉辛辣,呛得他清醒了几分。“容……李中郎,那康掌柜死之前,对我说了几个字,好像是丰都市、安府君。安府君是谁,汝可曾听说过?”
李知容面色一变,接过他递来的酒壶也喝了一口,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徐寺丞抬头看她,三年前初见时,他刚被调到司刑寺当差,因为说话耿直,曾当街顶撞过当时尚未被封鄂国公的薛怀义,他挥鞭照脸抽来,幸被当时做右千牛卫的李知容截住,三言两语化解了危机,不然他有没有命都未可知。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李知容,只觉得她亮烈美艳,又凛然如刀,常常笑得一幅春风和煦的样子,其实也有心事。
徐有功曾听过传闻,做了鸾仪卫的人,都要与则天皇帝同日死,死后殉葬乾陵。这样的亡命徒,不可能没有心事。
他笑了,心里像是突然轻松了一些。对着面前三人行了个礼:“有劳三位随行,徐某无能,害死了证人。要闭市了,诸位去惠和坊吧,明日……我自去司刑寺领渎职之罚。”
他曾亲眼见过很多无辜的人死去,自去年增设推事院开始,冤案更是如恒河沙数。可他还是会想起新开狱中崔玄逸干净的眼神,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提示着真凶另有其人,他却把罪行一口应下。
是为了那个舞姬吗?徐有功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发闷。
闭市鼓敲了最后一声,李知容把酒壶塞到他手里,带着另外两人无声离开。
他在石阶上呆坐半晌,直到日落西山,残阳像血一般染遍南市。他二十五岁时来到洛阳,豪气干云,将孔夫子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必也使无讼。然而司刑寺三年,已因上书顶撞女皇、包庇谋逆罪臣,蹲过两回死牢。
这样的红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拧开酒壶将酒一饮而尽。他酒量不大,两杯即上头,醉眼朦胧间,看见窄巷尽头出现一个黑衣女子。女子用纱巾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女子在他身边蹲下,开口唤他徐寺丞。这声音他隐约觉得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她说,徐寺丞,今夜在南市安僧达宅,安府君会到宴。我带汝同去,能不能要到供状,全看汝造化。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崔学士是好人,请徐寺丞救他。她一双深碧色大眼里闪过一丝水光,朝徐有功郑重行了大礼。
九月十六日,戌时,东都南市,安僧达宅。
安僧达是南市巨富,做香材起家,控制着洛阳九成的来往香料商队与商路,南市香行也要从他处购买原料。现下虽已入夜,他的宅邸中依然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宅院门口时有香车宝马停驻,下车的皆是东都新贵。
忽然一辆大车从街尽头驶来,车由六匹纯白色骏马牵动,前后各三,黄金络马头,踟蹰金镂鞍。车停稳之后,帘子掀开,下来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男子,戴着黄金面罩,堪堪遮住半张脸。他昂首阔步走进院门,递上名帖,上面写着一个花纹繁复的突厥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