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狐族特有的能力其原理类似于有些人类所拥有的所谓“照相记忆”[注:一种基于图像记忆的思维训练法,也有说法认为有人具有比普通人更强的图像记忆能力。],即将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像录像一样清晰无误地记录下来,并且能够随意回放。造幻境的能力越强,回放的细节越多,成像也越清晰。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的故事线,与自己有关的人的故事线也可以凭借后期侧写等技术补完。如果恰巧,合作造幻境的狐族与自己的过往有交集,那么两人回忆中有交集的人故事线就会更加完整。
因此,理论上,如果有多个能力强大的狐族一起合作,就能复制出一个无限趋近真实的旧日世界,而狐族所造的幻境,不仅可以影响自己,还可以影响邻近人类的神经系统,让在同一个物理空间的人感受到相同的心理景观。
他和安辅国,就是《东都》的初创者。他两人的记忆,构成《东都》所有故事线的雏形。而程云中,就是那个恰巧与他和安辅国都曾有过交集的人。
再加上截至目前,《东都》的警戒系统都没有被触发,也就说明没有脱离故事主线的行为发生,裴怀玉与程云中确实是旧相识。他轻叹了口气,继续往前拉进度条,下一个时间点,是程云中初来东都之时,垂拱元年七月。
屏幕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行红色提示符:抱歉,此段录像已被删除。在《东都》,有编辑录像权限的人,除了他,只有安辅国。
录像的长度恰好是陈默初来东都的当晚。那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待在控制室,监测现场情况。
可他被一件荒唐事绊住了,回过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那之后他便算好,等时间线进展到万象神宫夜宴时,再来复盘之前的细节。
他猛地站起来,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夜的事可能并不是梦,那人,真的是她。
他心跳如擂鼓,心中充满陌生的狂喜。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控制室,跑向冰冷长廊尽头,那里是安辅国的工作室。若是《东都》的员工看到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李总今日这幅样子,怕是会吓到先报警再叫救护车。
他站在安辅国工作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按下了门铃。他甚至隐隐希望,她就站在那扇门后。
识别过人脸之后,服务系统告诉他,安先生已外出,但记录显示您有预约,可在工作室内等候。
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中央显示器上闪烁着蓝色荧光,倒映他惶惶然的脸。
她不在,她怎么会在。李知容已经失踪了一千多年,他早该醒了,可他不愿。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要回头离开,背后的显示器却发出沙沙响声,接着出现安辅国讨打的傲慢声音:
“那晚玩儿得还开心吗,李崔巍。”
他回头,屏幕上果然是安辅国,是他坐在工作室里的一段录像。
“真可惜啊,我本来不想让阿容去找你的。可我哪里拦得住她。” 镜头里,安辅国笑得半是无奈半是酸涩。李崔巍脑子像过了电,僵立在当地,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两个字:阿容。
“不好意思,我删了开头那段录像。你要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就来《东都》找我。哦对了,阿容也在。” 安辅国朝他眨了眨眼,深琥珀色的瞳孔在眼镜后反着光,像个狡黠的猫科动物。
这是调虎离山。这是李崔巍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他虽与安辅国合作多年,可两人之间仍然横亘着过往的仇怨和伤疤,谁也不愿去揭开,但彼此都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要把新仇旧账一起清算。
现下,他进了《东都》,也邀他一起来,明摆着是鸿门宴。若是他去了,不知外面会发生什么变故。
可若是他不去,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哪怕能再见一眼,他死也甘心。
他按下了开门键,走出安辅国的工作室,心中已有了决定。
(二)墙头马上
那是《东都》开启的前一晚,李崔巍坐在家中,司机刚把陈默送走。他忽然想起有份重要文件落在了刚刚举行晚宴的酒店。
虽然他将所有文件都做了电子化备份,可那一份却是个例外。那是阿容在《东都》中故事线的文件夹,他一直随身带着,虽然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倒背如流。
那是他的十字架,他的忏悔录。只有痛苦,能让他朽木死灰般的心产生一丝活着的感觉。
他开车回酒店,刷卡上了顶楼。他想不起自己把文件夹落在了哪里,只能先通知了酒店管理人员,再自己凭借着回忆一处一处去找。
他先上了天顶露台,此时已是深夜,露台上凉风习习,一扫白日的闷热。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调情的男女,烛光幽暗,舞池深处,有个女人在弹吉他。
木吉他音质干净,她的嗓音慵懒温柔,像一把没开刃的刀子,在听者心上划来划去。
歌词本来是一首哀婉缠绵的古代爱情故事,却被她用戏谑语气唱得像首旧社会黄色小调。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李崔巍站在舞池对面,看了一眼幽暗灯光下,那人被长发遮了一半的侧脸,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个子高挑,身材窈窕,穿着一件绛红色晚礼服,墨色长发披散下来,裸露在外的肩膀在月光下泛着玉色光泽。
是个无可争议的美人。露台上的人们,无论男女,都在有意无意地瞟向她。
她的侧脸像极了一位故人。过往岁月里,李崔巍曾无数次地做过这样的梦,不同的场合,不停地错认,不停地失望。他叹了口气,挑了个舞池边的座位,坐下点了瓶酒。这是他的劫数,他活该。良辰美景,今天他也并不想逃。
一曲结束,又弹一曲,没完没了。他一瓶点完又来一瓶,喝到月明星稀,露台上乘凉的男女们先后离去,只剩他二人遥遥对望。
她终于放下吉他,拢了拢头发,跳下高脚凳,朝他走过来。
月光照在她额头上,整张脸都露浸透月色的莹白光辉。她像是从旧日回忆里复活的魂魄,每一寸都是他曾想过无数遍的样子。
他破天荒地有些慌乱,放下酒杯看向别处。耳畔传来她高跟鞋踩在舞池上的声音,嗒,嗒,嗒。她不偏不倚在他面前停下,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一呼一吸间,连香气他都熟悉。
荒谬,荒唐。他今晚又是晚宴又是小酌,确实喝了不少酒,现在怕是已经醉到不辨虚实,自己造出了幻影。
她丝毫不见外地拿过他手里的杯子,给自己斟满了酒:“现在喝醉,一会可就没得玩儿了。”
他抬眼看她,她也含笑看他,手一抬,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文件夹。“在找这个?”
文件夹不厚,却装了老式密码锁。她打不开,只是用手指拂过上面的标签:“李知容……是个姑娘的名字。你大半夜地来找,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她撑着脸,歪头看他,李崔巍坐得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感情复杂。
她美得不真实,不盯着,就会化成一滩月光流走。
美人伸手,食指尖戳了戳他胸口。他走得急,没带领带,此时西装领口敞着,头发也有点散乱。
“这么晚了还不走,是有心事,还是在等人?” 她的晚礼服是露肩款,头发拢在耳后,露出脖颈处一个小小的莲花状胎记。看到那枚胎记,他霎时热血上涌,更加确信自己是在梦中。
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沙哑:“我在等你。”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缩回了手,却又被他反握住,掌心滚烫,热流从手臂一直烧到心口。
对面的人突然转攻为守,她猝不及防,只能用激将法,笑吟吟地反问:“等我干什么,想跟我睡吗。”
他眼睛出奇地亮,笑得坦率真诚,握着她的手靠近唇边吻了一下,像虔诚教徒在许愿:“想。”
她不知道两人是怎么回的房间。只记得磕磕绊绊吻了一路,带倒两三个走廊里的花瓶。他们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爱侣,热血滚烫,吻也滚烫,要把整个房间都点燃。一直到窗外天光亮起,他终于沉沉睡去,她揉着酸痛的腰肢爬起来,吻了吻他凌乱发顶。
上一段人生里他是个古板道长,把他搞上床费了自己九牛二虎之力。看来现代文明把他调教得长进了不少,李知容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