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强光照射进来,一人带着两个卫兵踱步走进仓库中,微光照亮了他的脸,是武后新封的右卫辅国大将军、鄂国公薛怀义,今夜,是他名义上主管明堂宿卫。
他在离陈默不远的地方站定,面前是新近放入私库的一座巨大雕像。那是一只通体纯金的凤凰,高达九尺,振翅欲飞,凤首低垂,喙尖叼着一只金盘。
薛怀义在凤凰面前来回踱步,口中夸赞着,手抚上凤凰喙。陈默藏在供桌下看得真切,当他看似在欣赏鸟嘴的工艺时,喙尖轻微开合,一颗药丸轻轻落入里面的空腔。
接着他轻轻拍了拍凤凰的脑袋,与卫兵们谈笑着,离开私库,门吱呀合上,陈默挪了挪身子,刚要出供桌,突然耳畔传来一阵窸窣声。他心里一惊,循着声响望过去,后背却抵上了一把利器。
“程云中,别动那凤凰。”
是裴怀玉。他被刀抵着走出供桌,站在当地。他知道她今夜来,是要杀仇人,那个驱使她五年如一日在院里练剑的人,毫无疑问就在席上。在数天前从云韶府舞姬们的闲谈中听到说天香院的浣衣女原来颇有舞技,被行首看中,顶替了突发急病的领舞,要在此次夜宴上于御前献舞时,他当下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可陈默不知,那人与这凤凰又有何联系。
“不动我就会死。”陈默耐心跟她解释。
“你动了它,我就杀了你再自杀。” 她声音冷静,语气却疯狂。
凤凰是今夜宴席上,沈太医要进奉给女皇的贺礼,里面本来放着他新近研制的养容延寿的丹药。至于刚刚薛怀义放进去的那粒,猜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物。
裴怀玉拦着他,便是拦着他拿出那粒有问题的丹药,这是弑君之罪。到时候先死的不是沈太医,反倒是他这个临时工。
他自嘲地笑了。反手从背后握住了那把利器,握到时却一怔。那不是什么杀人武器,只是一支削尖了头的竹竿。
他回头看她,仓库里黑沉沉,没有一丝光,只能看见她墨绿色的眼睛,安静如深潭。陈默总觉得她像比人工智能还像个人工智能,她的感情是一串0和1,他得用对了语言,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今天不会死。但你要是动了它,我今天就会死。” 她的手一动不动,仍然抵在他背上,像打输了还要耍赖的小孩。
良久,陈默才叹了口气,举起双手,背对着她无奈道:“我不动。但若我要是来日进了死牢,还望你去找李崔巍,求他想想办法,让我别太快掉脑袋,哪怕在牢里蹲到……” 他自知失言,却还是自顾自说了下去,“蹲到大结局。”
他始终记着在进东都前,李崔巍告诉他的话,要活到大结局。因此他数年来韬光养晦与人为善,就是想积点阴德,尽量不要那么早领便当,却不想还是栽在了美人计上。
她松了手,轻轻说了声好。他也不多问,时间已过去了太久,再不回去要出岔子。他快步走回墙边,扒开木板,想起她还没出去,回头看时,她在对面墙上也扒开了一块木板,闪身消失在墙里,那里是女宾客们的更衣处。
回到席上,四座宾客早坐得齐齐整整,就差中央的女皇。他左顾右盼一番,先看到了不远处和浑天监诸同僚们坐在一起的李崔巍,还是那么光华耀目,下一秒他要是飞升了陈默都不奇怪。
李崔巍在喝茶。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是问询的眼神。陈默朝他阳光灿烂地笑了笑,表示一切顺利,后脖颈却冒出了冷汗。李崔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
他舒了一口气,目光转移,又看到坐在上首最靠近女皇的那几席中。满座衣冠大半姓武,除了一个人。他年不过三十,头发却白了大半,神态也不复当年张扬恣肆,像只被拔掉胡须的老虎,神情木然。
相王李旦。二十三岁时当了傀儡皇帝,如此七年,如今又变成了皇太子,命运于他不过一个玩笑。
虐吗,下章更虐。
(快到大结局了,我勤快更新,诸位勤快投票。你不投,我不投,陈默何时能出头。你没票,我没票,陈默何时能出道。:)
第28章 【神都篇19】火宅
陈默落座,忽然间笙箫鼓瑟齐停,但闻内侍们长声通报圣人到,一层一层通传下去,响彻空旷殿宇。
至今年女皇即位,她老人家已经是六十七岁高龄。想象中,陈默以为她就是个满头银发的奶奶辈人物,可在五年前,当他头一回面圣时,纵使隔着纱帘,他也能看到那端坐在宝座上的妇人仍旧是乌发浓密,声音清越,案前总搁着堆成山的案卷,聊起边防诸事与海内政务,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还能指出交与她的档案中的细微错漏,让他肃然起敬,打起十二分精神给女皇打工。
权力真是最好的那什么啊,陈默时常悄悄感慨。遂想起今夜本来要预备呈给女皇的仙丹,现在由一颗变作了两颗,当真凶多吉少,不由得举起酒杯猛灌一口,安慰自己,算了陈默,吃点儿好的吧,下一顿就是牢饭了。
环佩声渐近,女皇抱着一只纯白狸猫,携着一众女官走到龙榻前落座,席上众臣皆躬身起拜,口中说着吉祥祝词。
女皇落座,抬手令诸位起身,并表示今日就当是家宴,叫众人不必拘礼。接着箫管又起,一派祥和,菜品流水般地呈上来。
今日的御酒十分特殊,色泽紫黑,盛在玛瑙盏里,气味醇香,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葡萄酒。他连喝了三四杯,酒气上脸,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他瞟了一眼上席,其他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尤其几个酒品不好的武氏兄弟,已经开始攀着邻桌的肩膀大声说笑,眼睛大胆地在席上舞姬们的身上剜着。他所在的下席也不安静,喝大了的老臣和新贵们都开始伸长脖子隔着长几交头接耳,时不时地交换八卦眼神。
突然从龙榻上传来几声银匙磕在碗沿的脆响,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接着传来女皇慵懒的嗓音,说是朕体谅今日在座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爱喧闹,特请了俳优来说戏文,让诸位清清静静地吃饭。言毕舞姬们都已撤得干干净净,台上只余一蒲团。
陈默放下了银箸,眯眼撑着头。这可是今夜原定的重头戏,如果……不算上待会儿的另一个变数的话。
不远处的台阶尽头,传来一声木鱼脆响。殿门外,一轮硕大的圆月之下,一个戴着白色斗笠,身穿白色麻布僧袍的人,正不紧不慢拾级而上,像是野游的佛陀前来化缘,恰于此处歇脚。
他敲着木鱼,长驱直入走上大殿,一直走到蒲团跟前,松松垮垮地坐下。他脸上戴着面具,一幅似笑非笑的白色面孔,头上却写了一个墨迹淋漓的“王”字。
坐下后,他先是一声长叹:“噫————” 这一声叹息千回百转,道尽生老病死爱恶忧惧,像是替席上宾客们将心中郁结都叹了出来。
木鱼又是一响。他开口一句,声震寰宇: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陈默举起酒杯,抬眼偷瞄席上,相王听了这一句果然如遭雷击,脸色顿时煞白。
那僧人接着将木鱼放下,端坐起来,空着两只手做表演状,讲起佛经里一段故事:“有一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复顿弊……”
他比划出一个老宅主,一间大屋,屋里有恶鬼毒虫,又有熊熊烈火。宅主听闻自己的孩子们仍在宅中,沉湎嬉戏,不肯出来,便冲进宅中,扛起将珠宝牛车等就跑。子孙追着他跑出来,回头时,才见到房屋已快被火燃烧殆尽,霎时倾圮,化为飞灰。
故事讲完,席上众人仍旧如坠梦中。不知何时,那俳优已经悄然退场,寂静中,只听纱帘后传来拊掌称赞之声。
女皇转头,唤了声相王,眼睛看向她亲手废掉的皇帝、她的第四子李旦。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呆坐着。待唤到第二声,他才仿佛如梦初醒,僵硬地抬头看向他的母亲。他想要拿起酒杯说几句祝词,手却抖得厉害,拿了几次都没能拿起来,反而哐啷一声,将酒杯掉在了地上,葡萄酒洒了一身,倒像被泼了暗红色的血。
满座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位孤零零的昔日天潢贵胄在席上被吓得抖如筛糠,丢尽天家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