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都篇13】无尽藏
“出生业用无穷,故曰无尽藏。”
——唐·法藏 《华严探玄记》卷十九
陈默看着长几上白麻布中间摆放的几件物什:从太原寺中取出的木碗、信笺、描画着尸体姿态的画,和几块干涸的血痂。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方才拿给他看的西域商路图,和一只带血的金簪。
“所以……这地图和金簪也和那天竺沙门的死有关?” 这话不是他问的,是程云中问的。陈默乖乖让渡了提问权。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站在舞台上,清醒地旁观自己表演另一个人。
“是。这两件证物是前几日于南市春九娘家的纸坊得来,线索到这儿就断了。” 那个在丰都市救了他,刚刚又给他敷过药的美人接过话,又极快地瞟了一眼李崔巍。对方却目不斜视,拿着商路图仔细端详。
片刻之后,他将商路图递给站在一旁的叼花高个子,吩咐道:“交给含光,请他比对着龙朔二年的昆陵都护府户籍名册与流民散册,并南市诸画师名册,务必查出这条商路是谁所画。”
高个儿青年答应了一声,又皱眉道:“话说,李含光最近又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已炼坏了三个丹炉,今日还叫我去北市采买大小琉璃盅三十余个,吓得度支郎中这月见了我绕道走。李中郎真不管?”
李崔巍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回道:“不管。”
高个儿也不恼,哼着歌儿出门去,临走又从树上折了一枝花。
长几前站着的小个子女孩忍不住,吼了一句:“黑齿俊!你再薅院儿里的花,我就把你狗头拧下来!” 震得陈默耳朵差点儿聋掉。女孩儿旁边站着一个和她模样年纪极像的青年,想必是她兄弟,低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不远处,一个方才一直默默靠在树上把玩棋子的青年突然开口,指着陈默,问李崔巍道:“李中郎,汝方才说,这位元真道长,日后归在‘山’组?”
李崔巍点点头,看看陈默,又看看那个青年,波澜不惊地说:“闫中郎,汝与含光、黑齿,并今日来的崔玄逸一同,今日起皆并入‘山’组。一个月之后,吾要从四人之中,选一人做‘山’组统领。”
话音刚落,靠在树上的青年便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站直了恭谨行礼,表示收到指令。陈默也赶紧学着他行礼。接着那青年大步走过来,揽过他肩膀,语气颇高兴:“崔兄,汝今日算是救了吾一命。日后吾与你搭档,再不用搭理黑齿那蛮子。”
高个儿美人揶揄他:“汝不过是与他双陆棋赌输了几把,想赖账也犯不着换搭档。” 说完自知失言,皱眉扶额只管摇头。
李崔巍不言,拿起桌上的双陆棋子,又看了看陈默额角敷着新鲜创药的伤疤,看得众人心里发毛。他清清嗓子,又把双陆棋放下,看着李知容开口,语气无比和蔼:
“鸾仪卫风组统领,右千牛备身李知容听令。”
美人姐姐规规矩矩行了叉手礼,怂得像个被拎起后脖颈的狸花猫,恭敬答道:“在。”
李崔巍走近她,语气更加和蔼:“这双陆棋,李某不会玩。不如汝也教教我。”
李知容额角流下几滴冷汗:“吾……吾今日于卫府赌棋,触犯宫规,现已知错,甘愿受罚。”
他直起身子,轻描淡写道:“今日汝等是初犯,领五杖即可,另扣一个月薪俸,兼当月值。” 说罢又指了指陈默:“值守之时,汝将卫所诸事宜,并‘山’组查案规矩,一并教与崔玄逸。”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飘回了上房,留下院中的人噤若寒蝉,颇为同情地看着李知容。
她干笑了两声,大度道:“不就是五杖吗,上回重阳日出去吃酒,不还受了十杖。没事没事,诸位散了吧。” 看见陈默在一旁杵着,又上前捏了捏他的脸,感叹道:“元真道长,你可真是个麻烦精。”
陈默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李知容无奈道:“算了,明日早些来卫府中报道,我将此处的规矩一一告诉你。”
那日之后,他便每日在天微亮之时便去宫里报道,推开门却发现李知容已经候在院中,笑眯眯地等着他。她从鸾仪卫的来历与规矩讲起,将自创设该卫以来的种种案子都与他讲了一遍,还带他看了一圈卫所中的布置陈设,告诉他现下卫所中同袍们的名字,只是每当在提及李崔巍时,她就会停顿一下,然后匆匆略过这一段。她好像有些怕李崔巍,可这情绪又比害怕更复杂。
很久之后,陈默才了解李知容此刻的心情,叫做患得患失。
垂拱二年十一月,在经历了一年多的魔鬼集训之后,陈默终于出师,接了第一个案子,前往长安追查徐敬业案的逃犯、先宰相裴炎的亲侄儿裴伷先。
裴氏原籍是河东裴氏洗马裴,因曹魏时,世代曾在西凉为官,故又称西眷。而鲜有人知的是,在裴氏一支迁往河东郡洗马川之后承袭了四代,到裴炎一代时,裴家在长安的故居中仍保留着大量西凉书册、档案并地图。有传言称,裴炎的外甥、扬州叛乱的主谋之一薛仲璋,便是拿了裴家经营西域商路的钱财前去招纳了反贼。
传言不可信,可这裴伷先却的确是从岭南叛逃回家,就住在裴氏的长安古宅之中。李崔巍派他入长安之前,曾仔细告知过,在解决裴伷先之前,一定要仔细搜查他的居所,查看有无可疑之处。
自光宅元年起,因徐敬业谋反一案受牵连的就有千余家,大多是勋贵旧族,树大根深。杀了三年,快要将高宗朝的三品以上大员并皇族杀个干净。今天这一个,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上头却特意传令鸾仪卫负责,将他从速除掉,甚至都不用押解回神都,让他越想越觉得有蹊跷。
此番是暗杀,带的人越少越好,他便独自备好马,驰骋千里赶往长安。傍晚进了长安城,摸清了裴伷先潜藏的所在,便在夜幕将临时换上夜行短袍,潜进荒废的裴府中。
白日里,裴府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进出。此时夜色已黑,上房里只幽幽点着一盏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向上房,捅破纸窗向内看去,便看见裴伷先躺在地上,不停抽搐,身体弯曲如虾米,身边掉着一个金杯。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死状奇诡的裴炎亲侄儿、工部尚书裴伷先,竟是他在初入东都时,在丰都市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府君!
他推开门冲进去,裴伷先已经停止了呼吸,双眼圆睁。此时里屋的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一个浓妆妇人冲进来,拿起金杯,将剩下的毒药舔舐干净,须臾便倒在裴伷先身旁。
虽然脑海中仍存留着程云中在疆场上趟过尸山血海的记忆,陈默却是第一次看见活人死在自己面前,且死状如此惨烈。他手心发凉,拿起地上的金杯,放进怀中,又四顾房间内,发现在案几上放着一张信笺,上面有一句佛谒,与太原寺中的那一封一模一样: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此时里屋中的隔扇门又一声轻响,他下意识拔剑出鞘,将来者钉在原地,抬眼时,却心中震了一震。
这张脸他认识,是裴怀玉。
没想到吧。
第24章 【神都篇14】昨日重现
陈默有点懵,眼前的场景明明是第一次发生,却熟悉得让他有些恐惧。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déjà vu[注:Deja-vu,原文为法语déjà vu,中文翻译为既视感,意为似曾相识,指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他从前在电影里学的这个词,如今这种梦中场景却比梦更真实,甚至在沿着他的预感演下去,像个永不结束的梦魇。
他看着裴怀玉朝自己跪下去,颤抖着求他饶自己一命。他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程云中的台词。他让她拽着自己的袖角,一路狂奔到后院,发现身首分离的马之后,又沿着后墙的绳梯出去,坐上他早已拴在此处的备用坐骑,策马离开长安。
每一幕都像是曾经发生过,尤其当他快到洛阳之时,天渐渐泛白,天边出现定鼎门高耸的城楼时,他的心脏像在剧烈轰鸣。
这一幕,他确信曾经在梦里发生过无数回。
裴怀玉坐在他怀中,路上一直很安静,陈默甚至一度疑心她是不是死了,几番低头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