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越北冷声道:“秦王之死,皆因他结党营私,私藏兵器,有不臣之心。人证物证俱在,当年案宗皆在。他罪大恶极,本该凌迟处死。我赐他毒酒一杯,已是看在旧情,全了他的体面,给他留了一具全尸。恩怨两清,我宋越北无愧于心。
至于常阳公主以及这些年死在刀刃下的诸王,他们皆罪有应得。我所杀的从没有无辜之人。若我不杀他们,如今的大梁早已改天换日,至于先帝临终之愿景更成了泡影。”
宋越北闭了闭眼,强压怒火,“若这天下没有我宋越北,你以为当今天子如何能端坐帝位,先帝难道看到自己唯一的血脉身死,大业落入旁支手中就能含笑九泉了吗?”
这些分辩之语本不该说,因为即便说了再多,不相信的人仍不会信。
世人只愿信他们所想相信的东西,就连皇宫中端坐的那位他的亲姐姐也不信当年先帝之死与他无关。
这些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诸王的确为他亲手所杀,人人都觉得他宋越北冷酷无情。
可若是他不冷酷无情,此时宫中的主人怎么可能会是先帝的孩子。
从前他始终认为先帝更加信任袁子朔一些。
袁子朔与先帝年龄相仿,年长他许多。
二人又是堂兄弟,自幼相识。
直至先帝将最后一道遗旨独独交给他,才让他发觉自己此前的想法是错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先帝信任他更多过袁子朔。
孙舒悲愤至极,双眼含泪,“秦王待你如至亲,你亲手杀了他,还屠尽他的血脉。宋越北,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
玉鸦出声道:“不是。这位孙公子,你是不是有点太无理取闹了?你口口声声说他是杀了皇帝又杀了秦王,以此盗取大权的国贼。
可你连是他杀了皇帝的证据都没有,秦王是铁证如山罪有应得被处死。你指责他是国贼不成,又说他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
他到底是国贼还是忘恩负义之徒,你能不能有个准话?”
第49章
孙舒轻蔑的看了一眼玉鸦, “我不与妇人争辩。更何况一伎人。”
在丞相府生活的这段时间让玉鸦已经能听懂大多数大梁雅音,她听懂了孙舒的话。
他脸上与话语里的轻蔑太过明显,那种神色让玉鸦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并非是一个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只虫子。
在山上她有一二三四四五六七……很多的师兄师姐, 大家按照年龄和入门时间排序, 但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生活。
可能年龄有不同,所学的兵器不同,样貌不同,但人都是一样的人。
没有谁会看不起谁,轻蔑这种情绪是她下了山才渐渐搞懂的。
在丹阳, 人被分为三六九等, 有人高高在上享受一切, 比如宋越北和孙舒。
有的人低贱卑微,三餐都无法吃饱, 比如石奴和她。
她沉默着低下头,觉得眼前的孙舒比宋越北还要让人讨厌一万倍。
宋越北总逼着她去背书, 他会喋喋不休,他很烦人还自以为是。
可他无论对待谁,都没有露出过孙舒这样理所当然的轻蔑。
她不喜欢丹阳, 不喜欢这些人,更讨厌人不被当成人。
她想回山门了。
孙舒见玉鸦低头,他面上轻蔑之色更浓, 转头再一次将锋芒对准了宋越北, “宋越北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让人以为你是柳下惠转世,要做一辈子禁欲的和尚。如今却公然携伎同游。你曾数次拒绝常阳公主下嫁之愿,言及女色误身。终究不过一好色小人。
公主不厌你出身卑贱,不憎你绝情冷心。
你却在定下婚约后亲手杀了自己未婚的妻子。你不配为人臣, 更不配为人夫。依我之见,你连作为人都不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越北一拳打在了脸上,剩下的话合着血一起被吞回腹中,朱琴撞在地上,五弦尽断。
“我讲仁义道德。秦王他跟我讲仁义道德了吗?我不杀他,死得就是我宋越北。就如你与我讲仁义道德,我不跟你讲这些,你能将我如何?”
孙舒梗着脖子想分辨,刚一张嘴又被狠狠的打了几拳。
他抓着孙舒的头发将他揪起来,“是了。你这等蠢货,想看的必定是我宋越北高喊着‘公竟为贼!’被人所杀,以此搏一个青史留名,人人叫好。
你势必会在我死时,为我谱曲,再奏一曲悲歌。是不是?”
玉鸦看着宋越北打人,他的拳脚说实话很不够看,一看就是没有训练过。
这样打是肯定打不死人的。
万幸孙舒看起来比他还要更文弱些,倒是让他占据了上风。
两个人就像是两只在脏水沟里撕咬的狗,打人的人被气得嗷嗷叫,被打的人满脸憎恨却无力挣扎。
这样的宋越北看起来有些可怜。
两个人都很可怜。
丹阳城中不快乐的人太多,这些人明明有那么多东西。
可他们还是不快乐。
“你想着我处死你,你必能扬名。用家人性命,家族累世的基业全你一朝盛名。你的父母妻妾何其无辜,要被你这种自私的蠢货所累。”
孙舒抓住宋越北的手,他口齿不清道:“我劝谏你怎么会无用。我是为大业,为国家,为苍生!”
“得了吧,你这些废话除了全你的声名,连累你的家人,还能有什么用处?”
宋越北大笑,“大业?国家?苍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没有我宋越北,你便当如今的世道能更好了吗?人人都能得到想得的?百姓便能安居乐业?若没有我宋越北,如今恐怕早没了大梁!
你这等生于锦绣,未曾受过风霜之人对我说苍生。何其可笑!”
他说一句就打孙舒一拳,一下比一下更重,仿佛要将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怒火都喷洒向对方。
敬云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瞠目结舌。
如今的宋越北不像是以往持重的宰相,倒像是街头发了狠打人的混混。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宋越北有一天会与人动手。
宋幽抽出长剑上前,“我替您杀了他。”
宋越北松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孙舒,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瘫倒在他脚边的人,“他想触怒我,死在我手中,以此搏一个盛名。我偏不如他的意。
孙公子既然有为天下苍生舍身之志,我送你改名换姓去琴城从军。十年,你从军十年不得归家,你的家人也绝对找不到你。
若你十年后能活着回来,仍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我会如你所愿交出国政大权,让予贤才。”
听闻此言的众人皆是一惊,琴城在澶河畔,澶河最好登陆的一片滩涂,也是伪朝与北梁开战的最前线。
澶河是北梁与伪朝的界河,琴城是数十年前才修建的新城,为的就是占据这个有利位置,阻止伪朝北上。
伪朝与北梁已有数十年没有大战,但小的摩擦一直不断。
伪朝想北上,统一天下。
北梁未尝不想越过北方的山脉南下,统一天下。
对于孙舒这样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出行有车马代步,吃饭穿衣都有奴仆伺候,那双手可以用来抚琴写文章,却从没有抓过刀柄。
从军于他已是难事,更何况是去那等偏远危险的地方从军。
文逸直面露忧色,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孙舒这些话,以宋越北素来的作为,杀他一人恐怕都难解怨气,非要他一族覆灭不可。
琴城从军虽苦,但总归留下了性命,也没有累及家族。琴城虽危险,但的确也是从军想建功立业最好的选项,只有最艰苦的地方才有可能最快升迁。
这已是宋越北难得的慈悲了。
他甚至感觉宋越北没有传闻与众人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宋越北撂下这句话,径自走向了船舱。
孙舒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突然得知可以继续活下去却要被夺走名字和作为孙公子养尊处优的生活。
他并不觉得高兴,而是满心地慌乱。
他根本没法想象自己要跟一群低贱如猪狗般的兵卒混在一起十年的场景。
他在地上爬了几步,追上去伸出手抓住宋越北的脚踝。
“不行,你杀了我吧。我不去从军,不去琴城。我情愿去死,也不能失了士人之骨!”
宋越北一脚将他踢开,像是踢开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