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到军中的时候并不顺利,因为军中人人都知道他从前跟在宋越北身边,是宋越北的亲信,心腹。
看在宋越北的面子上,没人敢明面上给这个年轻的空降小将难看,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但也没有人真的听他的,他名义上是将领,但根本调不动兵,军中的士兵和将官只会阳奉阴违,打仗之类的大事统统让他靠边。
他领着官职,却无事可做。
他的确是不会说话,更不会争辩,从小到大养他的人只教他一件事,那就是习武学剑。
他剑还未学成,那个人就将他送给了宋越北,要他保护好宋越北。
宋幽这个名字都是宋越北将他带在身边后给他取的。
他没有保护好宋越北,不仅让宋越北命悬一线,自己也因为私心而第一次败于他人。
自宋越北在卫王府受伤之后,大梁的天便像是塌了。
太后与小皇帝听闻此讯从宫中赶来探望,两个人听说在府中哭了半日,双双哭肿了眼睛,又是百官来劝,才将太后与皇帝劝回宫中,宫中药材和太医流水似的派来。
宋幽躺在病床上,只能一日日的听着敬字四人的哀声叹气。
他心中郁郁难以自抑。
丹阳城街头巷尾人心惶惶,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原本依附于宋越北的党羽就因为不停被暗杀,折损不少。
在宋越北离京去寺中见太皇太后接回玉鸦的时候,他的心腹吴归藏因弟弟吴醉易而卷入杀人案,解职离京。
这对于宋越北来说无异于断了一臂。
世人只知吴归藏离京,鲜少有人知道就在吴归藏带着弟弟离京的那一日,早有人提剑埋伏在城外必经要道上等着送他们走黄泉路。
宋幽平生用剑难遇敌手,那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强敌。
那人穿一身金袍光天化日之下堵在路上,拔剑便要杀人。
他与吴归藏二人联手才勉强击退对方,但他也负了伤。
他匆匆送别吴归藏,赶回丹阳时,宋越北已然回来了。
本来没有抓到杀手便已经算是失职。
他还未来得及向宋越北请罪,便亲眼见着宋越北在卫王府遇袭。
伤一日日的好转,宋幽却不想活下去了。
他答应过会保护好宋越北,他这条命的最大意义就在于保护好那一个人的性命而已。
他的迟疑和盲目致使宋越北命悬一线,这样严重的错误只能用性命来赔罪。
他本想自裁,但却被人发现,夺走了手里的剑。
他以剑为生,却因为受伤连剑都握不稳了。
他一挣扎,腹间的伤口便作痛,痛的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天他记得仍很清楚。
宋越北大病未愈,身上套着素白的寝衣,肩头松松垮垮的披着一件浓紫外袍赶来。
他的脸色比身上的白绢还要白,没有一点血色,泛着虚弱的青灰。
他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只剩下一具颓败的躯壳。
“为什么要寻死?”
那是宋幽隔了很多天,第一次见到宋越北。
那时他被人夺走了剑,扭曲胳膊压倒在地上,只能费力的从挤压得力量中去看站在门口的宋越北。
看着宋越北步履蹒跚的迈过门槛走进房间,让人搀扶着如老人般一步步的走近他。
从他第一眼见到宋越北起,这个男人尽管时常神色倦怠,语声低缓,身材不算魁梧。
可即便他是笑着与人轻声细语,也能让人胆战心惊,不敢有一刻的放松懈怠不恭敬。
宋幽从未见过宋越北虚弱到步履蹒跚的样子。
他慢慢停止了挣扎,像一尾被压在案板上迎头敲了一棒的鱼,一动不动了。
宋越北在他面前慢慢蹲下,“为什么要寻死?”
宋幽沉默了片刻,他盯着宋越北腹间衣服中隐隐的凸起,心知那里便是受伤包扎的位置。
他难以启齿道:“无颜苟活。”
“你还记得王仙明当年将你交给我时……”
宋幽抢话道:“我答应他,我会拿性命保护您,您的性命百倍千倍重过我的性命。”
他用力眨了眨眼,声音中有了波澜。
“可我,没有做到。”
“我当年又是怎么说的呢?你还记得吗?”
数年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太过于久远,宋越北除了送给他宋幽这个名字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宋幽已然想不起了。
“大人赐了我姓名……”
第108章
“你既然跟着我, 不必百倍将我重于你。只管将我看作你的家人。”
宋幽心神一晃,仿佛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不知所措道:“相爷当真不怪我?”
宋越北话音低缓,抬手让其他人松开他, “我知你已经尽力, 不会怪你。况且,这一次有惊无险,没什么好怪你的。”
宋幽神色松动些许,难得一个素来寡言沉默的人脸上也有了情绪。
“我想等你伤好后,送你离开丹阳。”
宋幽神色一变。
宋越北安抚性的冲他微笑, “我想送你去别处看看, 你可以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我还能帮到相爷吗?”
“只要你愿意, 你想做,自然是可以的。”
宋越北拍了一下宋幽的肩膀, 将他从记忆与旧事中惊醒,“魏灵顺让王雅来做这件事, 其中的考量我想多半还是因为你。”
他认真的望着宋幽,“王仙明是你的养父,王雅算是你的养兄。你要不要替他们求求情?”
宋幽一脸漠然的说道:“不要。”
宋越北淡淡一笑, 宋幽的这个答案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还有一件事,你的身世前些日子我查出一些眉目。当年王仙明收养你就是在春桑,你应当是出生在春桑, 但我没能查出你的父母是谁。”
宋幽眼神没有什么波动, “我的家人只有大人。他们将我送给他人,我便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大人不用再查了。倒是大人,那位的踪迹还是要查吗?”
宋越北揉了揉眉心,“自然。”
“大人已经追了这么些年,也只见了一面。万一日后的结果并不尽如大人所愿……”
宋越北, “不去做,怎么知道结果会不会如愿。”
宋幽,“若是当真不能如愿呢?”
宋越北面上神色淡了些许,“人生在世又岂能事事如愿。能遇上一个倾心喜欢的人,便已经是老天厚待于我。我做这些事皆是出自本心。换句话说,皆是我一腔私心。既然是心甘情愿,即便是不能如愿那又有何妨。”
他从前做什么都希求一个回报,说话也句句皆有用意。
唯独在这一件事上尝尽了苦头,竟然也学会了不求回报。
几人风尘仆仆的赶回山门,又在路上遇到了同样赶回来的几个同门。
玉鸦回到山上便发现所有师兄和师姐都回来了,在她的印象中屋舍中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
只是这一次难得相聚,大家脸上却难有喜色。
她一见躺在病床上的老头,心头就是一沉。
李洛转动混沌的双眼看向他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
还是玉鸦最熟悉的那种神态,他的眼睛里总是藏着一点狐狸似的狡黠。
从前她虽然经常喊他‘老头子’,但师父的精力与体力不输于任何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想到过往,再看着眼前躺在床上连身都起不来的老人。
玉鸦心口一酸,好像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她坐在床边握住了李洛的手。
一旁的师兄师姐说道:“小鸦,这些天师父一直在念叨你。你总算回来了,快陪师父多说几句话。”
“我们就先出去,师父往日最疼你,你跟师父说说话。”
“有什么事喊一声,师兄就在外面。”
李洛的手仍然宽厚,掌心温热,只是手上的皮肤变得松弛。
衰老到底是在这个曾经强壮的男人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玉鸦强忍泪意。
自与那个人分别,她这几日总是一次次无法自控地回想起那个吻。整个人仿佛行走在云端。
直至见到师父病的这样重,便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敲得清醒了过来。
蒋璧拍了拍玉鸦的肩膀,轻叹了口气。
其他师兄师姐默契的起身往外走,李洛转动眼睛,目光从玉鸦身上转向一旁的闻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