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没有仙境(出书版)(73)

然后,这个少年就这么跑出了家。

少年走过城市的每一条大街,翻过栏杆,跳过院墙。路过游戏厅的时候,想打游戏,口袋里没钱。走得饿了,在永远热闹的麦当劳前,停驻片刻,落寞地看着里头的男男女女边吃边谈,掉头走开。最便宜的旅馆也不会收留一个穷光蛋。他把大衣脱下,盖在身上,在街角公园的石凳上努力蜷缩成一团。

凌晨两点钟时,迷迷糊糊地,自己被人拍醒。冻成一团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哭红了眼的女人。

他冻得都结巴了,哆哆嗦嗦地喊出一个“姐”字,王瑾已经哭着抱住他。少年安慰地笑了,得意地想:看吧,你还是在乎我的。可你为什么要打我呢。那一巴掌真是好疼啊,我的腮帮子都疼肿了……

王邈看着,看着,渐渐地笑了。

他在心里说:小混蛋。你知不知道,连我都有点羡慕你呢。你知不知道,这个打你的人,和那个骂你的人,后来都离开了你。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那个骂你的人也走了,他们不会再烦着你了,你再也不用为他们生气了。

“王邈?”宋爱儿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王邈偏过头,阳光照在脸上,那一点泪痕,很快就干了。

他说了下去:“其实我姐下手就后悔了。她后来哭着和我说,要是我就这么没了,不见了,找不到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说,她每跑过一条街时,看见对面过来的汽车,都在想,邈邈会不会出车祸?跑过桥洞时,看到流浪汉睡在报纸上,又害怕我被人贩子拐跑。她后来看到我睡在石凳子上,一下子崩溃了。我那时可坏了,都冻成那样了,还犟。她和我说,先回家,我和你说一万遍‘对不起’好不好。我专门弄了个本子,等着她跟我说对不起。她说上一句,我就画一横。等画完两千个正字,我才原谅她。”王邈喃喃着,眼中有泪光闪动,“这个骗子,她一句对不起都没和我说。”

他的眼神是那样一点点变黯淡的,像一盏缓缓灭掉的灯。

“我这一辈子,都画不完那两千个正字了。”

宋爱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先去了杜可生前住的医院。

那间病房空荡荡的,还没住进病人,床铺收拾得很干净,柜上摆着一只明净的水杯。窗帘换了明媚的浅黄底兰叶碎花。风一吹,光与影的河流静静地淌在漂浮的花朵上,一颗心就这么随着它坠了下去。

宋爱儿拉开窗帘去看,发现窗台边还有一盆枯萎了的风信子,想必是钟点工打扫时不小心遗漏的。护士告诉她,杜可早在年前就被转移到了另一家疗养院,至于具体是哪里,只有经手操办过手续的负责人才知道。

宋爱儿趁着没人枕手在病床上躺了一小会,四下里很安静。半开的窗帘缝隙间,午后的阳光似瀑布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杜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杜可的存在,碍不着任何人的利益。可是,又会是谁想要谋害她?

宋爱儿在心底问着她,仿佛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还有另一个灵魂存在。她就这么站在病床前,俯视着眼中茫然的自己,等着自己找出答案。

她明明说要把那个小宝宝生下来,她说她会想办法让蒋与榕妥协,她说她身上背负着一个关于蒋与榕的秘密,答应过那人要将它一直埋到地底。

宋爱儿忽然想,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蒋与榕的,那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王瑾,却也不会是杜可,她们都各自分了一半的蒋与榕。王瑾分到的那一半蒋与榕是站在甲板上沉默而英俊的副队,会在茫茫的太平洋里把她捞起,和她一直保持着通信,最落魄的时候宁愿断了联系也不愿窘状毕露。

而杜可分的那一半蒋与榕又是怎样的呢?她留下的那串数字到底是什么?

杜可生前曾经和自己开口借钱还债,想必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不会有太多的资产。即使有遗产,第一受益人也应该是直系亲属。她还没听杜可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如果不是遗产,她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候把这串数字交给自己。宋爱儿越来越想不通,从病房走出时,正碰上一个中年的护士长在教训年轻的护士:“特殊医用器材室,没有密码,谁也不准进。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一旦发生进口器材丢失的情况,你们这点小工资够赔几次?”

挨训的小护士一抬眼,看到宋爱儿,愣了一愣。

宋爱儿看着两人的眼睛都直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杜可给她的那串数字,是她住处的入门密码。蒋与榕已经收拾了那屋子吗?她还有机会吗?

宋爱儿按电梯键下楼时手哆嗦了好几次,出了医院打的士直奔地点。杜可住的楼层很高,正月里一整栋大楼冷冷清清的,连看门的保安也在打牌。这个保安倒没换,看她的模样,左看右看,仿佛有点眼熟。

她送外卖时经常在楼下待着,眼熟是当然的。

按下背诵的密码时,宋爱儿的手又哆嗦了一次。门打开,她往里走了几步,左转右转,心下突地一跳,有些不正常。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杜可住过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收拾得整齐有条理,洗手台的乳和水各放一边。那些东西还在,仿佛主人昨天才使用过它们。等宋爱儿把眼睛瞄到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厚壳书,才确信有人在这之前已经来过。这几本厚壳书还是自己陪杜可买的。杜可买它们,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整整齐齐摞成一摞来翻看?

她再往卧室里走,卧室里也收拾得很齐整。这里也不对劲。杜可叫钟点工来是从不打扫卧室的。因为那里是禁区,乱得很。看来这里提前进行过一次大扫荡了,她黯然地想,自己还能找到什么呢。已经没什么能找到的。也许再过半个月,这个屋子的主人都换了新面孔。所有一切细小的装饰,都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空白的墙壁,涂抹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色彩。

谁能证明这个女人活过呢?谁知道,这里生活过怎样的一个人。

宋爱儿忽然想到了自己最后一次见杜可,杜可看上去好像还有一些话没说,却不愿她再来。她来见她时,她明明是很高兴的。她让她趴在肚子上听宝宝的声音时,也不是玩笑。那个充满希望的约定,怎么会成为最后一次告别?

宋爱儿拿起她摆在床头的这张照片。杜可留下的照片不多,她想给那个法国厨师寄一张。

拿出照片时,宋爱儿的手停顿了一下,在相框和相片之间似乎夹了一点什么东西,以至于她几次没能把照片抽出来。她的手又用了点劲,这次,终于能把照片抽出来了,连带着轻轻一声,一片小小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子,飞快地拾起钥匙,放在掌心看了看。一翻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行潦草的小字,是一个地址。

私人存储是这几年城市里新兴的一个行业。

许多人会把舍不得扔掉放着却又占家里位置的东西,一股脑地托存到私人储物柜中,一般一次性交付定期金额,短的存一两年,长的存十年。如果是特别贵重或需要保养的东西,还得另外加钱。

宋爱儿仔细地看了钥匙上刻的文字,搜索了这家储物行的地址。下楼时走得急,满心的心事,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别人。她说了声对不起,那人手一拦,正好将她挡住了。这样的举动,终于让宋爱儿抬起了眼。

两人一打照面,就像照了个镜子似的。

年轻的女孩都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小皮裙,帽子的花色也差不多。

宋衣露头一歪:“是你?”

宋爱儿点了个头,一副匆忙的模样。

宋衣露却不肯让她走了:“你住在这儿?”

她问她:“你有事吗?”

宋衣露笑着:“毕竟是姐妹,没事也该多关心关心。”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哦,那谢谢了。”

眼看着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她在心底松了口气,那个讨厌的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还疼么?”

宋爱儿站住脚,身子一僵,没有动。

宋衣露笑眯眯地说下去:“打人不打脸,王少爷都这么大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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