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没有仙境(出书版)(29)

王邈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睡着了。

宋爱儿在澳洲一共待了六天,这六天几乎没有去别的地方。每天早起她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赤脚穿过廊厅,走到房后的木质大露台上远望这里的景色。淡金色的阳光洒在柔软无边的草坪和远处明净的湖泊上,树林在白雾中若隐若现。这个世界是崭新的,陌生的,又是那么温柔,几乎要将她沉溺。

起先王邈问她愿不愿去大堡礁潜水,她看出他其实也不愿挪动,于是很识相地推说自己在沙巴已经考了潜水证,暂时对潜水没有更进一步的兴趣。她给王邈煮蛋,也坚持每天给自己做一碗西米露。

王邈见她一副怡然自得的居家表情,打趣:“你把这当旅馆住了?”

宋爱儿笑眯眯地听着,没吭声,用勺子专心致志地捞着锅里的东西。她的想法挺简单的,这样的好地方住一天就少一天。

六天里只出过一次海,是王邈带她玩帆船。海浪劈头盖脸地溅到身上,宋爱儿穿着救生衣,戴着大墨镜,美滋滋地拿手机和王邈合了个影。王邈不理她,她于是将他的头微微扳过来一点,和自己头靠头地挨着,像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王邈一手抓着绳索,留了个神:“别把照片往外流。”

她“嗯”了一声,扭头继续看海上的无限风光。

他们动身要回北京时,夜里宋爱儿在大房子里溜达,忽然问他:“这儿有没有客房?”这么大一栋房子,一定留着一些干净的客房,预备给那些在派对上酒醉不归的客人。

王邈挺纳闷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有。”

他带她去看客房,宋爱儿这儿摸摸,那儿瞅瞅,忽然开起玩笑来:“王邈,下次要是还有机会来这儿……那时咱们俩应该早掰了吧,我可不愿在你的女朋友面前挑事儿,到那时我就住这间房。”

王邈听得挺乐的:“你还真会打算盘。”

她推开浴室的门,那是一间很宽敞的浴室,比她的卧室还要大得多,浴缸漂亮极了。她一按开关,吊顶的灯光璀璨地投射在脚下,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亮了起来。墙上挂着精致的装饰,架上叠放着干净整齐的浴巾,还有休闲的设备。

她转头对王邈说:“这浴室比我睡过的卧室都大。”

王邈来了兴趣:“你睡过最大的地儿有多大?”

宋爱儿仔细想了想:“记不得了。不过我睡过火车的行李架,睡在那儿连翻个身都困难,要是伸出胳膊失去平衡,一定会一下子掉到过道里。”

王邈没心没肺地笑她:“哟,那可真够艰苦的。”

她突发奇想,“我能在浴缸里睡一夜吗?”盖着暖洋洋的薄被,浴池边熏上一盏香灯,一定很悠闲。

王邈伸手关掉了顶灯,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感受到他眼神中藏不住的不屑。没对她的这个想法作出什么评价,他的声音懒洋洋地响在头顶:“别瞎看了,去草地上躺躺吧。”

王邈的手枕着头,她的头枕着王邈,两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有用人远远地走来,怕他们着凉,想添一席薄毯,被王邈用眼神示意轰开了。

宋爱儿还在想着那间比自己的卧房都大的浴室,满脑子想开去,胸腔间被一种复杂的滋味充斥着。那是一种王邈这辈子也不会有的体会。她打开灯的一瞬间,真的,就那么怔住了。

这里是王邈的家,他有很多个家,很多个家里都有这样的客房。

她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她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很多年前小小的自己所发誓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王邈用自己的家随随便便就告诉了她一个事实——从起点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宋爱儿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唇上忽然感到一阵滚烫,原来是他俯身亲了过来。王邈似乎格外喜欢亲她,托着她的后脑勺,抵着她的下巴,细细地、慢慢地亲。宋爱儿被他亲得笑了笑,王邈双臂撑地,低头凝视她:“怎么了?”

她缓缓地咬着字:“像在拍电影。”这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才会有的亲法。他也笑,一下子失去了兴致,翻身躺在草地上。柔软的小草像是毯子,偶尔有几根冒出的草刺,扎得人后背微痒。王邈说:“我在国外念书时,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从实验所出来,路上都没什么人了。我慢慢地走到运动场边,躺在草坪上,听着旁边传来的打球声。在那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那几个打球的人。”

宋爱儿头一次听他这样具体地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由得歪过头,追问:“那你呢?”

“我?”王邈笑了笑,调整着胳膊的姿势,“我也不存在。”

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王邈是相信爱情的。

起码,曾经的王邈相信过爱情。爱情在他眼里是这样纯粹的东西,纯粹得像一汪月亮的光,有霜上的露珠味儿。越是这样,她的存在就越显得可笑。

她的那点几近星微的期盼,也变成一种莫名的嘲讽。

宋爱儿只在北京消失了一周,回来时却发现杜可对她的态度起了明显的变化。从前她是随叫随到的,虽然偶尔找份场面上的工作,明里暗里却处处要靠她。杜可问她去哪儿了,她不愿撒谎,只说陪男友飞国外转了一圈。

杜可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就是喊蒋与榕姐夫的王邈,打量了一眼她的行头,手腕上戴的,脚上穿的,动辄是个大数字。看来这回是真找了个冤大头。

杜可给她斟了一杯咖啡,闲闲地坐在餐厅一角:“苦尽甘来了。”

在杜可眼里,宋爱儿是个有底线的人。甚至,她是一个能守住底线的人。

两人最初相识时,宋爱儿在一家餐厅做外卖员,忙里忙外,一天做数份兼职。她半夜给杜可去送外卖,却发现这家的女主人因为急性癫痫病倒在地上。杜可后来仍耿耿于怀,因为癫痫病发作时的模样非常丑陋,宋爱儿是这偌大的北京唯一一个见过她这样子的人。然而杜可也还记得,宋爱儿是怎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给她进行急救,在夜里叫来救护车送她到医院,又熬夜照顾她到天明的。

宋爱儿陪她逛街,看到她眼也不眨一下地刷卡买东西时,眼里也会有惊讶和羡慕。但她给她那些昂贵的东西,她却从不乱收。

因为这些,杜可一直很愿意照拂宋爱儿。

直到有一天宋爱儿问她借钱,很大的一笔。杜可当时什么都没说,问了账号就直接打到了对方的账户里。事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汇款账号。杜可于是明白了,这个宋爱儿就是一个无底洞。

后来第二次借钱时,她很认真地告诉她:“帮急不帮穷,就算是我亲妹妹,我这辈子也只借三次钱。Alice,你想清楚了。”

现在想来,宋爱儿的变化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开始很少再找她,即使找她也绝口不提钱的事。这令杜可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冷血的女人,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尚且如此吝啬。

“爱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挺恨我的?”杜可忽然问她,“那时你刚到北京,什么人也不认识。你救了我,我连一点钱都不愿借给你。可是我吃吃喝喝,哪个上省下一笔,就够你花半年了。”

谁知宋爱儿只是笑笑:“救你是我情愿的。”

杜可垂眼打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一枚小翡翠戒指,沉默了。

宋爱儿又说:“我的无底洞,我自己来背。”

“宋爱儿,那种坏脾气的阔少爷,你喜欢他什么?”两人对坐良久,杜可终于转开话题。

对方看起来并不知道王邈的实情。

宋爱儿想了想:“是个狗脾气。”

杜可听得哈哈大笑:“那可真够你受的了。”

“打工还得忍三分气。我靠他活,哪能不受气。”宋爱儿笑了笑。

“喜欢他吗?”

仿佛被这个问题问住似的,宋爱儿看了一眼窗外,北京的冬天很少有这样灿烂的阳光,金色的光影照在她的眉毛和眼睛上,她在玻璃里看到了一个完满的镀了金似的微笑。接着,毫无意外地,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没有的事。”

“这才对。”对方满意地笑笑。

宋爱儿心里一动,问她:“杜可姐,你认识做酒代的吗?”

杜可自己爱藏酒,又嗜酒如命,几乎没有一天不和酒打交道,听了这话,嗤了一声:“你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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