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昇帮明字辈的内门弟子原本有八人,但是今天坐在这的却不剩几个。马蔺死了,郭南星接了天津的工作跑了,陈君磊在医院实习没空过来。陈君诺坐在正屋最中间的那把太师椅上,望着下面或沉默或喝茶或吃绿豆糕的众人。
“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解决办法?”她问道。
姚青黛把玩着某位大老板刚送她的手串,丝毫不在意这件事:“不过是个码头,咱们又不差一亩三分地。让他们出点钱,不就得了?”
“秋收之后粮食走货量会倍增,我们也已经签好了码头工人,不可能退让,”沈桀摇摇头,“南盟会是一群精明的南方人——”
方海桐闻言轻蔑地笑了一声,沈桀便不再说话等她继续。她现在没了文冠木做靠山,且这夫妻两人不信任她,每天就做做收账的闲散工作,这种会从不认真听。不过沈桀让她出主意,她就出:“南方人的功夫在骨,在内功,所以打群架不占优势,不如跟他们干了。”
“这倒也行,”姚青黛附和,“反正咱有警察局撑腰。”
沈桀看了一眼手表,目光瞥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远志,而对方明显在躲避他的眼神。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心思,但是都不说,憋着看谁先气急败坏。指针转动,沈桀将手表收入袖中,说道:“东昇帮外门弟子虽多,但是毕竟只是打手,我今日举荐一人,代拉师弟,入内门。”
张远志忽然绷紧了身子,他看到有人缓慢推开了正屋的木门。
3.弟子
沈濯穿了一身黑色的立领学生服,头发留长了搭在眼前,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读书人。他听到了议论声,看到了骚动,却带着笑容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等着他二哥继续。
“我弟弟,沈濯,”沈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刚刚从欧洲回来。”
张远志握着椅子扶手的骨节泛白,声音听着也有些怪:“他可是个清白的人,入帮派,不合规矩吧。”
“哎呦你忘了,人家那可是仿造制假的高手,”姚青黛朝沈濯招招手,“来坐姐姐身边,帮我看看这个手串是不是真的。”沈濯不动声色望向沈桀,后者给他让出一条路,他也没推辞,坐到了姚青黛身边的空位上。
姚青黛将手串取下来放他手上,顺便摸了一把他的左手,看着好似是风月人的轻佻,其实她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分明是右撇子,但是左手的老茧更重。沈濯适当地将手抽回来,简单看看手串:“是翠玉的,只不过成色并不是太好。”
“师姐别闹他,没结果的,”沈桀已经坐了回去,“既然没人继续反对,这件事情就我们家自己办了。说回码头的事情,元熙,你去探探警察局那边的口风,看看南盟会背后的人是谁。”
沈濯答应下来,余光看到张远志更加紧张。沈桀迟迟没有动手,怕是怀疑张远志背后还有人,欲擒故纵会让人不安到发疯。
沈濯散会之后去了一趟教堂,现在他活动没有拘束,仿佛重新获得了自由。他把已经画好的三幅画拿给了克里斯神父。他一进去那些孤儿们便围上来,嚷嚷着让他玩砸沙包。
教堂前院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模样忠厚老实,戴着眼镜,身材微微发福。沈濯认出了他,是他还在教堂擦椅子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一个孤儿。后来沈濯还捡到了一张报纸,写着他考入了泺城医学院,现在应该是刚刚工作的医生。
是他先看到了沈濯,笑着打招呼:“我就觉得你是回来了。”
“还记得我呢?”沈濯将画交给两个年纪大点的孩子,让他们拿给神父,随后走上前,“二胖,现在混得不错嘛。”
“别叫外号,神父给我起的名字是邓泉瑞,”他摸了摸肚子,“现在医院太忙,每天饮食不规律,一有空赶紧往嘴里塞东西,这叫过劳肥。唉,你是不是打算去给齐教授做助教?”
沈濯愣了一下,问道:“齐修远?”
“对啊,他是我高级病理学教授。你之前不是还通过他找我送了一封信吗,让我放在检验科。”
沈濯记起来了,当时为了离间郭南星和文冠木,他伪造了一份郭南星的问诊记录,送到医院齐修远学生手上,以便文冠木的人能够误以为郭南星有传染病,从而远离他。原来是他啊。“嗐,我也没想好呢,”沈濯搪塞过去,“怎么样啊这几年,结婚买房了吗?”
“早着呢,”邓泉瑞没什么心机,也没发现沈濯的不自在,“先有稳定的事业再说吧,最近科里抽调人手去野战军,听说只要参战就能立功,我还想着能不能走个捷径。”
他俩聊了一会儿,门口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了一身干净无瑕的西装,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问道:“请问克里斯·邓肯神父在吗?我是美国大使馆的官员,我们想问一问他对于撤侨的意向。”
邓泉瑞小声叹了口气:“战争还是要来了,你瞧,人家美国佬都开始跑路了。”
沈濯摇摇头:“可就是苦了这些孩子。”
他也没有耽搁太久,至少有邓泉瑞在,耳目昏花的老神父能够听清楚理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濯晚上要回一趟家,毕竟二嫂怀孕这是件喜事,又赶上中秋,沈牧威让孩子们都回来聚一聚——也许他也知道,现在是偷来的安逸时光。
“不如提前给孩子取个名字,”吃完饭,一家人坐在中堂间乘凉,沈牧威拄着拐杖提议,“佳节喜气。”
沈桀点头:“父亲定吧,我和君诺都读书少。”
“咱们沈家自定居泺城以来便写了家谱,‘宗源历山,兴始文科。誉承隆恩,繁盛九河。子嗣勤牧,元景祖泽。识故纳新,万载长澈。’该是景字辈,有些好听的,例如文武、平安、兴盛、清明一类,都被你们那些表兄弟用了。”
沈濯摸着下巴想了想:“文韬武略,不如用个韬字。”
“犯忌讳。”沈筠赶忙提点他一声。他们家已逝的大哥,本应叫沈铭,字元焘。
“抱歉抱歉,”沈濯赶忙低头认错,适时调节气氛,“咱家第一个孩子,不如就叫沈一,第二个叫沈二。”
沈桀挥挥拳头:“我打你啊!”
沈灵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差点从板凳上翻下去。沈濯把小姑娘抱过来放腿上捏捏她红扑扑的脸颊。现在想想,他家这辈五个孩子,分的是金木水火土,字也都是水字底的,大约也是找人算过。
沈牧威挥挥手:“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一……不如叫景初,也是第一个的意思。老二叫景随,一生繁景相随,无忧无虑。要是有老三,叫景汇,百川汇海,也有团圆之意。这些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也大气。”
“还是爹文化高。”陈君诺笑着,她也喜欢这些寓意,不求长大后有多少功绩,能幸福便好。
“那得生多少啊。”沈濯嘟囔一声,他倒是觉得这些名字太小家子气,一点都不宏伟。他肯定,二哥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夜深人静,沈濯来到沈筠门前敲了敲门,阿姐让他进来。“阿姐,你听没听说过《新时代》这份报纸?”
“你从哪知道的?”
“邮箱里发现的,弄得还挺隐蔽,放在一本时尚杂志里面。”
沈筠微微皱眉,放下手里的审批单子:“已经兴起两个来月了,我们业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有不少人称赞他们,敢说真话。说起来,那么多份报纸肯定要花不少钱,纸张、油墨、印刷机器和钢板,都挺费钱的。”
沈濯瞥了一眼她手头的报销单子,问道:“怎么油墨那么贵了?”
“打仗呢,泺城本地没有矿,只能从外地进口原料,不然墨一抹就掉。尤其是朱砂和石青,不知怎么突然贵到天价。什么都缺,还有些工厂内迁,纸张过几个月也要涨上去了。”
“阿姐,你需要投资吗?”
“怎么,你有钱啊,”沈筠笑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那阿姐也不能要你的钱,你得留着娶媳妇。”
沈濯跟姐姐道了晚安之后立刻冲回房间,把刚才看到的几行数字全部写在纸上。他虽然不懂金融算术,但是好歹演了沈桀大半年,直觉告诉他阿姐手里的单子有问题——亦或是他对于油墨、印刷算是半个行家,他隐约觉得《新时代》和《黄河日报》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