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自己也意识到,他确实是对这条线追得太紧了。前几天处里其实钓了三四条大鱼,但是戎策偏偏对那个不幸身亡的小报童十分感兴趣,直觉告诉他,小报童背后有更深更重要的角色。至于买药人这条线,其实只是戎策自己的推断,杨幼清的火爆脾气他也知道,无凭无据的一条线索杨处长是不会写文件给巡捕房做交涉的,能捞到多少信息只能凭戎策自己的本事。
“有人找我?谁啊?”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戎策回头看去一个巡捕风尘仆仆走进来,帽子歪斜着扣在脑袋上,一边走一边扫着身上的灰,“刚才去了趟百乐门,洋老爷还真是爱好特殊,抽够了大烟还得要人家姑娘陪。”戎策看清楚他的脸,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了几分岁月的沧桑,估计是混帮派的,得罪不得,“在下警备司令部侦缉处行动组长,戎策,想来问问今早静安寺路斗殴的事情。”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戎策,抬抬下巴,“对,我处理的,我叫叶仲杨,这的巡捕。今早上两家小帮派抢盘口,怎么,有共党啊?”戎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可曾见到一个穿蓝色旗袍的女子,中等身材,三十岁左右,短发。”
“没,”叶仲杨挠挠耳朵,有些不耐烦,“也别想着找打架的人了,黄爷罩着的,没到午饭点都放了。”戎策也知道黑帮事情复杂,没有多问,想来又是一条死胡同,干脆起身道谢,看了眼表快步离开。
戎策还是迟到了两分钟,杨幼清站在树荫下,一身军装提着公文包,像是坐办公室的文书,但是一脸的杀气是隐藏不住的,刚下班的同事都绕着他走。戎策缓缓将车停稳,没等他下车杨幼清便拉开车门坐上来,看了一眼身后仍旧原封未动的床板,危险的目光紧盯戎策,“今天去哪了?”
“没去赌,您放心,”戎策硬着头皮嬉笑着打哈哈,转移话题,“我见到叶斋了。”“你怎么敢去找他?”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戎策急忙解释,“我去巡捕房查线索,正好见到的。我怎么敢不听您的话呢,您多凶啊,看今天处里的人都怕成什么样子了。”
杨幼清冷笑一声,“你这是说我脾气差?你去查什么线索,我看你派了些便衣去公共租界,是嫌行动组人太多吗?那几个刑讯室里的家伙今天闲了一天,你明天亲自审。上一任处长别的事情没做好,抓共党倒是一等一的好手,给我留这么多条大鱼。”
“您知道我不喜欢暴力,”戎策嘟囔一句,他确实知道现在人手正缺,但是刑讯逼供的事情他向来不喜欢,所以才敢趁着山中无老虎的日子带人去街上抓人。不过现在来了新的老虎,尖牙利齿的,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要服从命令?我要不要重新教你,如何听话?”杨幼清语气平淡但是让戎策听出了实打实的威胁,他赶紧耸耸肩膀回道,“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您当年也真是狠,动不动就要崩了我,也不怕哪天枪走火我真的见阎王去了。”“不怕,那时候枪里没子弹。”
戎策沉默片刻,低声说,“我知道的。”杨幼清看着他神情有些低落,猜他想起了五六年前在英国的时候,那几个月一直是这个孩子的心结。半晌,杨幼清轻轻拍了拍戎策的肩膀,“显摆什么,还不是我教的好。你手上的线索放一放,明天开始啃骨头,尤其是那个特科负责人,一定给我拿下来,听懂了没。”
“懂了懂了,名单,联络方式,上下线,电台、窝点、经费,还有什么?”戎策挠着脑袋回想几年前的课程,他暗杀盯梢化妆潜伏干的一流,审讯还真没做过几次,有时候轮班到他,他也是在单面玻璃后面看着画报,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事后拿着记录看两眼签个字了事。
杨幼清忍了许久,越发不喜欢他懒散的脾气,放在人肩上的手猛然用力,戎策怪叫着扭动肩膀,“您轻点,我错了,我回去补习补习,两天,不不不,一天半,我让他开口。”杨幼清这才松开手,低声说道,“上头逼得紧,这人身份重要,身上情报关系到华东战局,如若不肯开口,可以用致幻剂。”
戎策停下车,偏过头去看他,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怎么,还想跟我谈政治?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做,你想打日本人,我就想欺负中国人吗。”“我理解老师,”戎策做出一副体谅的神情,发动汽车继续往公寓开去,半路买了五六个包子当晚饭,又让杨幼清说教一番不懂得持家。
“持家,持家,您做饭也得好吃才行啊。”
包子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腊肠做了简单的一顿饭,饭后戎策又被杨幼清揪着耳朵去书房组装床板。“老师,您得懂生活,先让我消消食。”戎策叼着烟抱住门框,杨幼清一脚把他踹进屋里,顺手拿走他嘴里的烟,咬住了又从他怀里摸出来打火机点上,“懂生活?戎组长倒是懂,这是什么牌子的。”
“杂牌子,杂牌子,人家送的。”戎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活动活动筋骨开始搭床板。杨幼清依靠在门上,眯着眼睛看他,“说说,你为什么跟报童的案子。”
戎策将两块木板契合在一起,放到地上转身去找支撑的部分,“情报是我们在共党内部的卧底传的,据悉,这个报童负责联络共产国际的特派员,他们最近有一批重建资金到沪。”“情报来源可靠吗?”“卧底……已经失联了,我更有理由怀疑,他传递了正确的情报,因而被敌人杀害。”
杨幼清慢吞吞吐了一个烟圈,“你不觉得,审讯前特科负责人更加有效吗?”戎策皱皱眉头,似乎是怀疑两块木板搭反了,“他只是在两年前负责中共特科,现在负责什么线路,管什么工作,根本不清楚,说不定已经被共党抛弃了。我希望抓到最直接的线索。”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不能听风就是雨,现在你管着几十号人,要学会利用和分配资源。”杨幼清隔着四五米把烟头扔进书桌上的烟灰缸,戎策注意到微微偏头,“知道了知道了,您也不怕打着我。”
2.蹲守
戎策走在侦缉处的楼梯上,迎面是他的副官李承,慌慌张张抱着一份文件跑来,“组座,译电组截获的消息,有重要人物从武汉来上海,只是时间地点都是加密的。”戎策瞥了一眼电报,“那给我干什么,破译去啊。”“破出来点,赶紧给您送来。这句意思是今日到沪混在人群中,所以处座说,让您带人码头火车站飞机场蹲……蹲点。”
戎策心里嘟囔一句公报私仇,把电报抽出来往楼上走,站在处长办公室门前用力敲门。处长秘书文朝暮自远处跑来,长得白白净净有些虚胖,跑了几步气喘吁吁,“戎组长,处座去开会了。”
“妈的。”戎策转身往楼下走,一脚踹开行动队的门,“都给我起来,一队去火车站,二队去机场,三队跟我去码头,其余的人待命。李副官,你挑两个便衣去法租界的客运码头给我等着,阿光,你挑两个去公共租界。阿福,联络联络警察局帮忙,你不是最会打官腔吗,赶紧的。都记住了,给我盯着武汉来的客人,有什么情况先抓人再汇报,抓不到人都给我等到凌晨,谁都不能回家,懂了吗?”
“组长,我媳妇要生产了……”一个高个子的组员畏畏缩缩举手问道,戎策瞪他一眼,“等她生完了立刻滚回来。”
码头人来人往,充满了鱼腥气和燃油烧焦的烟味。戎策穿了一件灰色短衫,戴着草帽,嘴里嘟嘟囔囔催促着工人快点,一条腿随意地踩在码头栓绳子的铁敦上,仿佛是督促搬运工的工头。一行人将空箱子搬上小货船又搬下来,若是有人留心观察定会发现不对劲,只不过人多眼杂,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老婆刚给他生个胖小子的阿力悄悄凑过来,问道,“组长,咱都在这一整天了,能从武汉经过的船来了又走,下一趟是明天了。”“不急,一会儿有条广州来的,说不定人家绕远路了。”戎策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着,一副悠闲的神情,“那边那个货船,下来这么多人,谁的?”
阿力眯着眼睛看了看,笃定地回道,“是沈家的,他们家做茶叶生意,不仅在上海滩,北平、香港、甚至国外都有厂子。”“沈家的货船,卸货为什么偷偷摸摸的。”阿力看了片刻没看出来什么不同,问道,“您怎么看的偷偷摸摸?兴许是人家秘密配方,怕被人抢了才这么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