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幼清进门后还没说话,牢房的看守就把之前被替换掉的五个士兵带了过来,排成一排站在王怀玉面前,挡住了唯一一盏灯所散发的昏暗灯光。杨幼清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抱起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小姑娘,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致雅。”小姑娘哭哭啼啼,脸上都被擦花了。杨幼清递给她一块干净的丝绢手帕,转头问王怀玉,“你要谈什么?”王怀玉看见女儿被他抱着又是惊慌失措,身体颤抖说话也不利索,“我告诉你,你们队伍里的内线,还有我们交通站其他人的身份,你把我女儿送到,好人家。”
杨幼清点点头,回答道,“很有诱惑力。可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不用知道,”王怀玉突然像疯了一样奋起挣扎,把战文翰都吓了一跳,“你就是共产党!你们相信我!他就是!”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杨幼清有些想笑,他今日没穿军装,估计王怀玉把他当成了秘书或者副官,狗急乱咬人,“那你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共产党?”“你!五年前我在巴黎交通站见过你!”王怀玉看他泰然自若不像是好欺负的,自乱阵脚开始高声叫喊,“还有你是!你也是!你前天还跟我说要救我出去!”
被指的两个士兵急忙向杨幼清辩解求饶,杨幼清挥挥手,“你想胡说八道来保全你的战友,让共产党知道你还有些良知,放过对你家人的追杀,对吗?”王怀玉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女人一样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一看爸爸哭了,自己也跟着大哭起来,双重奏惹得全屋子的人不得安宁。
“阿策,进来。”
戎策在单面玻璃后面一惊,杨幼清竟然知道自己来了,但此时无暇顾及太多,他赶紧走进去。杨幼清把小姑娘抱给他,低声耳语,“送到参谋本部李参谋家,让他们帮忙照顾几日。之后回来接我。”
“是,老师。”戎策拍了拍孩子的背,走出门去。杨幼清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王怀玉脸上,王怀玉吓得一个激灵愣住了。“告诉你,你没有什么筹码,也没有可信度了。战文翰,押他去提篮桥,这个案子结束了。”
战文翰心领神会,补上一句,“处座,提篮桥可是关押着不少政治犯,他要是进去被人暗算害死了,算谁的?”“算他命不好。”杨幼清背着手往外走,门口的士兵给他开门。
董锋有些看不明白,不过处座说了结案那就结案,手脚麻利让人给王怀玉带上镣铐,先押到楼下,再找辆车送到提篮桥。王怀玉奋力挣扎只得到了几拳痛击,战文翰冷漠看着他做无用功,最后也转身离去。
王怀玉被董锋和一名少尉一起扶着往楼下走,他已经累到或者哭到虚脱,自己是一步也走不动。他看见无数的枪口对准自己,巨大的压力让他爆发,顾顺章的先例和对女儿的保护欲让他彻底崩溃,卖掉最后的良知。
“我说!我说!”王怀玉看快到门口,突然大叫起来,董锋突然推了他一把,战文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清楚看见董锋拔枪上膛开枪一气呵成,瞬间击中了王怀玉的胸口。战文翰还未来得及下命令,董锋迅速转身击倒一同搀扶犯人的少尉。
他来不及做下一个动作,战文翰的子弹已经射穿了他的头颅,半边的脑壳碎裂迸溅。董锋摔倒在地,一句话也没留下。战文翰冷着脸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掷地有声,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见一丝苦楚。董锋跟了他一年多,算是交心交底的朋友,搭档。
可他偏偏是个共产党。战文翰替他惋惜,却不表示同情。
杨幼清站在三楼看着,一言不发,唯独皱着眉头。王怀玉在地上滚着,刚才一枪没有打中要害,但是折磨和煎熬更加痛苦。杨幼清拿出枪来,开保险,上膛,一枪结束了王怀玉的痛苦,也结束了他的生命。战文翰听见枪声来源抬头看去,杨幼清冷冷地说道,“你们听着,他是被共党内线杀死的,不做尸检,结案吧。”
战文翰站在原地,没有答话。董锋的尸体和王怀玉并排躺着,对比之下像个勇士,又像个莽夫。战文翰突然有些迷茫,为什么一个占地还不如江苏大的小小苏区,有这么多所谓的共产主义战士要为它卖命。
第八章 有来有往
1.腊月
转眼上海入了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用的物件,就连租界的洋人也凑热闹,张灯结彩,或者是庆祝他们的元旦。戎策是去年这个时候回的上海,刚开始几天有些消沉,大约是因为新春团圆之时只能三过家门而不入。今年他不能回家,但是至少有杨幼清陪着,心理平衡些,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他现在就祈祷共党也过春节,别大年三十晚上让他们加班就成。
杨幼清不喜欢春节,他自小离家,现在新年对他来说不过是繁重的报告和年终总结,这几日光是要给各个长官写的文件就堆满了桌子,有些不是机密的都得带回家来写。每当他深夜奋笔疾书的时候,戎策就吃这苹果翘着腿在沙发上优哉游哉,故意做出清闲的样子给他看,气得他一颗烟头扔过去,“你这么闲?”
“您给我降的职,夺的权。”戎策隔空接住烟头,点燃的一端烫了下手,急忙换手捏住另一头,放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浓烟入肺一阵舒爽,“您也是,不让文朝暮替您写,之前我们处长都是让秘书代劳,文秘书可会阿谀奉承了,写得天花乱坠。”
杨幼清停下笔,伸手招了两下,示意他把烟还回来,戎策把烟头换了只手,偏不还给他,杨幼清无奈继续低头书写。戎策抽完了烟,凑过去坐到书桌上看他写的什么,似乎是这半年来纪律整顿方面的几点满意和几处不足。“老师,您喜欢上海吗?”
“不喜欢。”杨幼清写完了这份报告,合上本子放到一边,戎策配合默契顺手递给他另一本,“至少比在伪满刀尖舔血孤立无援的好,是不是?”“哪那么多废话,”杨幼清接过来文件,拍拍大腿,“起来,吃饱了撑着就下去跑步。”
戎策从桌子上跳下来,回了一句,“咱现在不干暗杀的活计,反而什么事都得摆在明面上,您心里肯定不舒服,我知道。不过,您不懂得享受生活,所以才觉得上海滩没有乐子。”
“戎组长忍了半年,又想着去逍遥了?”杨幼清抬头,目光如炬,戎策心生一阵胆寒立刻摇摇头,“不不不,我去跑步,您慢慢写!”
戎策沿着法租界新修的大马路慢吞吞走着,路边有一副两三米高的国泰大剧院海报,是个衣衫不整的红头发女人和西装革履的金头发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电影,但是小孩子肯定是看不了的。腊月的天气挺冷的,戎策穿了一件衬衫一件旧款的飞行夹克,挡风不挡冷气,上海的天气又是湿冷,让人骨头疼。
没走几步,他便遇上了一身便服的张禄涛,看样子是去找育林医院他家大哥。戎策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但是瞧见了不打招呼像是不妥,干脆快走几步追上去喊道,“张副官!”
张禄涛一回头,见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回忆不起来,只能回了句您好。戎策也没难为他,简单做个自我介绍,说是张裕来的朋友。张禄涛性子沉闷,点头不说话,戎策自顾自寒暄了几句反而有些尴尬,干脆问他,“你是去找裕来?”
“不,二少爷带着小少爷跑出来了,夫人让我来找,怕二少爷带他去不干净的地方。”张禄涛实话实说,似乎想起来之前戎策曾经在叶家住过一段时间,便说,“如果戎组长有时间,可否帮忙寻一下?二少爷说,他们就在霞飞路附近。”
戎策忙装作欣然点头,心里念叨,没成想时隔三个月又给人做保姆了。虽然叶家已经物是人非,找不回往日半点痕迹,但叶小六怎么也算是自己半个弟弟,真丢了倒也挺可惜的,别再把渣男老爹气出病来。
戎策说叶南坤是渣男也并非没有根据。毕竟戎策生母是民国十九年一月去世的,葛茹风三月底就进了门,叶柏啸七月出生,算算日子,如果叶老爷子没偷吃那叶柏啸就是哪吒。不过说回来,哪吒是不会逛窑子的。
金玫瑰舞厅的招牌是美食和美人,戎策琢磨着叶柏啸的性格他应该会喜欢这里,甩开张禄涛之后他便立刻赶来,果不其然看见一个小胖子坐在比他还高的沙发上喝着果汁。叶柏啸身边坐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见了戎策赶来一副敌意,好在叶柏啸见了他立刻跑过来,中山装才把按在腰带上的手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