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虽然这是到了九岁,梁桢得到三千这个乳名时,段士渊跟他说的。
三天前刚刚醒来,段士渊唤他三千,梁桢很不解,段士渊就将这个解释说给他听。彼时梁桢还是有些费解,但点点头,耐不住段士渊天天这么称呼他,最后算是接受了,心底里隐隐地还有些喜欢。
处理好伤口之后,主治医生咱三叮嘱好好修养,段士渊最后还是决定早回家,毕竟医院人多,鱼龙混杂。
第二日一早回到别墅,刘妈赶紧迎出来,扶着梁桢生怕他磕着碰着。梁桢还记得她,没有拒绝,刘妈絮絮叨叨跟他们说自己去拜过佛,还拜过太上老君,要是小少爷再不好她就得去拜耶稣了。“这几天家里都挺好的,送牛奶的我让他们推迟几天,修灯泡的把浴室的灯给您修好了,还有段小姐的信今早刚到,给您放桌上了……”
段士渊一路点头:“好,好……对了,如果市场有卖核桃的买上两斤,给三千补补。”
梁桢眉毛都要挤到一起:“我不喜欢核桃。涩,我想吃桂花糕。”
“再买一盒桂花糕。”
那天下午段士渊不得不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特别是第一批给日军粮就要出港了,他必须在场。梁桢不想让他走,眼圈唰就红了,还是安全感太低,尤其是在医院那件事之后。段士渊好说歹说,又许给他两盒点心,终于哄好了没哭出来。段士渊走的时候特地吩咐刘妈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还留了三个保镖在家里陪梁桢玩。
于是三个将近一米九肌肉满满的北方大汉,和一个一米八的青年,在家里画简笔画。“房子是三角形的顶加上一个正方形,你画错了!”梁桢拽过其中一个人的纸,拿着油画棒涂涂抹抹,脸上都带了颜色,“小狗狗要是白色的!白色的小狗狗好看!我不要黄色的。”
大汉有苦说不出:“可我家的狗就是黄的啊……”
2.跟踪
段士渊要求梁桢跟他睡一个屋,次卧彻底不再属于原主人。卢九和两个保镖暂时住在那儿,刘妈抱怨这仨人吃得太多,梁桢没分到多少饭,又瘦了。段士渊有些哭笑不得,梁桢站在他身后嘟囔着想吃排骨,吃了排骨他就听话。
因为菜市场的猪肉抢手,没能吃到排骨的梁桢还是要和叔叔睡一个屋。他没有拒绝,一边拍拍枕头一边感叹:“怎么床那么小了。”
“是你长高了,”段士渊关上大灯,“快躺下,你今天坐着的时间够多了,再不躺下伤口又要崩开了啊。”梁桢麻溜钻进被窝,睁着眼睛看向他。他是单眼皮柳叶眼,平日里总觉得冷冰冰的,现在反倒生出几分可爱气质。“看我干什么,闭上眼睛,”段士渊一副家长语气,“明天睡到自然醒,和阿龙他们玩,别总是找我。”
“那你要去哪啊……”
“叔叔要上班,赚钱养你。”
他确实需要赚钱,但是去公司之前还要去找火镰,也恰巧到了约定接头的日子,把昨天收集到的关于军粮的情报传送出去。他本想着一早出门,但是刚起床梁桢就醒了,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一样粘过来,说这儿疼那儿疼。
“那我们回医院打针。”
“不疼了,”梁桢含糊不清说道,“我不想让你走。”
段士渊揉揉他脸颊:“我今天早点儿回来,顺便看看有没有排骨,你昨天不是说要吃糖醋排骨?还是红烧的?”梁桢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还是闷闷不乐。他六岁的时候也没那么粘人——也可能有吧,不过那个时候是段祥在照顾他,段士渊只是每天从学校回来陪他玩一会儿,然后父亲就会以不能耽误学习的理由把三千抱走。
腻歪许久,段士渊终于出了家门,而对面楼上监视的军统特务也立刻跟上。
段士渊察觉到了,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是一对一的教学还是接受过几次,火镰告诉过他如何应对潜在的跟踪者。他在距离照相馆两条街的一处中药堂下车,这是赵子孝名下的产业。然后他和熟识的伙计要了一件不起眼的长衫换上,从后门走出去。
跟踪的特务也不是吃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堵后门,可惜中药堂的布局有些奇怪,他们耽误了五分钟才找到那扇小门在哪儿,而目标早就不见了踪影。“你们两个往前,你守着他的司机,我去东边。”
领头的特务朝东边跑去,过了三四个路口才找到段士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窝在墙边观察,这个人没事儿换了件衣服是要干什么,肯定有鬼。他心里琢磨着即将到手的独一份的奖金,心里乐开了花。段士渊去往的方向有一家花店,一家照相馆,还有一个京剧园子和园子门口卖烟的小亭子。
特务搓了搓手,瞧见段士渊回头急忙装作过路人,翻动身前报纸摊上摆放的杂志。他注意到段士渊脚步变慢而且在观察四周,绝对有事儿。
可就在段士渊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从身边跑过去一个人,直接扑到了段士渊身上。
“三千?”段士渊抱住他,又看向他身后急急忙忙跑过来的三个保镖,“你伤还没好,不在家躺着来这儿干什么!快站好我看看伤口裂了没。”梁桢不情不愿从他身上下来,扯开领口给他看自己的伤痕,黑色的针线缝着,没有开裂的痕迹,也没有血腥味,正在慢慢愈合。“不是说让你在家等我的吗?”
梁桢嘟着嘴:“可是……今天是我生日……”
“是后天,我记得呢,”段士渊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照相馆,他也得给自己穿这身老古板的衣服找个借口,“叔叔一会儿去听戏,你要不要跟着一起?”
“戏?”
“京戏,《文昭关》,春秋时,伍子胥出逃遇到东皋公的故事,”段士渊挥挥手叫来保镖中的一个,“阿龙,去买两束花,一会儿送给台上的角儿。”他回身注意到了梁桢不高兴的模样,笑着碰碰他的脸颊,低声说道:“这你也吃醋啊?是不是你生下来就是个小醋缸?”
梁桢似乎是没听懂,左右扫视,特务没办法只能躲在暗处,隔着稍远的距离监视他们。这二人买了花,还买了两盒一模一样的点心,一盒吃了一盒送给了戏班。特务特地去问了点心店老板,也没问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戏班他也观察了,就是个各地走穴的班子,没人长得像共党。
唯一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就是,梁桢吃了一口山楂锅盔,大约是觉得不好吃,直接塞进了段士渊嘴里。段士渊没有生气,笑着接住吃了下去。按理说这么有钱的少爷,不在乎浪费一星半点儿的吧,这两人有问题——太过暧昧。
他就是这么汇报给廖向生的。
廖向生摔了杯子:“就这个?就这个?我养你们不如养条狗!点心盒子里有没有情报你不关心,戏班里有没有共党你凭感觉,唯一的发现是这两叔侄背德不伦?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兔爷儿!”
“那……那个段士渊,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啊?”
段士渊当然是共产党,而且刚刚从预备党员正式入党,他必须把手上这份关于军粮的情报传递出去。这是即时有效的文件,能够预测当前的战局动向,晚了就是废纸一张——更尤其是他发现似乎日军正在屯兵上海,像极了四年前的六七月。
四年前他们占领了华界,这次的目标应该是租界。而租界当局没有任何应对的举动,或者他们没打算真的反抗,甚至是在讨好日本人。中国人的荣辱和生死,让这群黄头发的强盗当做博弈的筹码。
既然被人跟踪了,再冒险去照相馆有可能暴露火镰,段士渊必须找一个新的方法——寄信。他将情报用药水写在看似是照片订单的信纸上,装进信封,让卢九在取信的时候,快速塞进邮递员的背包里,这样不会暴露真实的寄信地址和寄信人。
卢九手脚麻利,信得过,而且没被多加关注,是最好的人选。
似乎是天生的直觉,梁桢站在二楼窗户看风景的时候看到了卢九和邮递员的接触,卢九往回走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也许是梁桢站在窗口,反倒在对面小楼隔着窗帘监视的秃头忽略了卢九。
“妈了个巴子,”秃头咬了一口烧饼,“他娘的这人别真是个兔爷儿。”
“为啥啊?”手下人问。
秃头嚼着烧饼碎末横飞:“每天晚上监听你没听见?他和段士渊睡一个屋!就算真是傻的,俩大男人睡一块,说出去了面子往哪儿放?姓段的如果不是跟他有一腿,那这辈子绝对是没桃花的光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