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秃头看他不老实,将吊着他手腕的铁链松了,然后将他按在椅子上,铁链绕着脖子缠了两圈,使劲勒紧。另一个低声提示别弄死了,梁桢才从窒息的边缘缓过来,大口呼吸着。
“我们知道你是军统特工,江浪,满洲国数一数二的狙击手,暗杀了很多军政要员,”秃头抓着铁链的一端,咬牙切齿,“万颉的弟弟是你的搭档,所以万颉肯定会来找你!说!他到底去了哪儿!”
梁桢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没见过他……我也不是江浪……”
“我们发现他曾在闸北山林生活,而且是在北城商会林场的废弃哨所。如果你没有安排这件事,为什么接到报案之后要一个人过来?说,你是不是怕别人发现什么?”秃头靠近,身上有一种很难闻的廉价香烟的恶臭,“不承认……有你好受的!”
梁桢没有回话。
万颉在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伤痕累累,腰上缠着被血染成红黑色的绷带。他嘴唇发白,本是个商贾家的大少爷,从没有这样奔波逃命过,此时几乎站立不稳。梁桢赶忙将他搀扶到暗处,才知道,他是从哈尔滨逃命回来的。
“我弟弟的死因,我查到了……”
“你先别说话,”梁桢帮他处理伤口,打开绷带倒吸一口凉气,“不行,必须去医院,你这样就算能活命,也会留下终生的后遗症。”
那张和小白一模一样的面容写满了憔悴,万颉摇摇头:“我被人追杀,不能回家,更不能去医院。”
“闸北的林场有一处废弃的哨所,隐蔽在山林之中,地图上也没有,可以暂时躲避一下。如果被人发现了,德顺成衣厂的员工宿舍,还有码头仓库的后勤室都能躲,我回家给你拿钥匙。”
“先别走,”万颉抓住梁桢的手,把要起身的人拽回来,“我必须要告诉你……我弟弟,是被军统杀害的。”
梁桢已经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没凭没据,他不敢相信。彼时他还不知道梁铠是共产党,也没经历过马润粼的牺牲,对于党派信仰还处在摇摆不定的犹豫和茫然之中。他没有说话,却是给万颉的一个明示。
“你已经猜出来了……你知道是不是?”
“嗯,他们以为小白通共。但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那天,我在哈尔滨日军仓库原址附近打探消息被军统的人盯上了,是一个叫廖向生的男人。借着你给我的那些信息,我假装是我弟弟,骗过了他几分钟,他几乎跟我坦白,”万颉眼神阴郁,他当时是如何隐忍,又如何悲痛,“他说,他已经知道和‘我’通信的‘叶轩’有通共嫌疑,‘我们’的书信是叶轩劝‘我’叛变的证据。”
叶轩……孔珧的大舅哥,曾经来上海刺杀孔璋的国民党前线部队参谋长,他说自己是军统二处的人,所以梁桢才没接到关于那次刺杀的任何信息。
现在看来,叶轩应当是地下党的人,跟国民党说回沪安葬父兄,实则执行他们自己的任务。而孔珧、叶亭、叶轩应该早就是一条战线的人。这人认识小白,也许是幼年好友,旧时同窗,他想劝小白投共。
那封书信一定很含糊,所以廖向生才没有直接将小白当作通敌处决,而是制造了一起意外,变为行动中的牺牲,掩人耳目,又不给自己的履历抹黑——军统主任不能有共产党学生。
哪怕是所谓的国共合作期间。
谈到这儿,梁桢明白了,追杀万颉的一定是军统,或许就是廖向生。这个昔日的教官,也可以算是梁桢的师父,引领他进入这个职业的人,怀揣着秘密,还有一颗小人的心,容不下任何的污迹,哪怕是空穴来风。
万颉抓住梁桢的手,折腾一路伤口已经发炎,他现在一阵冷一阵热:“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录了音,录音带在这儿,这是能举报他的证据,我死了没关系,这个证据必须留下来……”
“好,我知道了……我先带你去诊所,是北城商会自己人开的,信得过。你不能死……”我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梁桢心里想着。
那之后他忙着解决梁铠的事情,随即是马润粼和威廉牺牲,他顾不上万颉,孤身一人也没办法去追查那些从哈尔滨来的不速之客。他不敢告诉共产党的人,担心给人添麻烦,毕竟自己还没完成审查,平添如此的麻烦事,说不定人家就不要他了。
可是没成想,还是出事了。
这些人伪装成南铁的日本特务抓住他,逼问他万颉的下落,也是在判断他是否与共产党有接触,是否还是当年的江浪。暴露他们的,是秃头说了一句“长春”,然而真正的日本人应该称呼那里为“新京”。
秃头见他不配合,继续给他上刑,湿透的草纸一层层盖在脸上,像是一双紧紧捂住口鼻不让呼吸的手,梁桢几度看见了白色的光晕,马上就要晕过去,又被揭了刑具,灌进新鲜的空气。如此反复,水顺着下巴流到伤口,疼得几乎失去知觉。他真的快要受不住了,一直在消耗能量,一直在消耗意志。
他不怕死,他已经没有可以后悔的事情了。
但是他怕自己不清醒,说出不该说的话。秃头又给他贴上一层湿漉漉的草纸,触感冰凉。梁桢奋力挣扎,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打在之前皮鞭刮出的伤口上。他这次是真的没抗住,晕了过去。
秃头看着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人,摸了摸下巴:“操,能坚持这么久。”
第三十章 往事
1.错乱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梁桢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巡捕房出现。上次失踪是段士渊和他吵了架,最后也还是找到了,但是这一次,梁桢消失得无声无息。本来说好了,下了班要去理发,然后去红房子吃西餐,梁桢不可能不守约。
也许是军统的任务呢,突然抽调……段士渊等不下去了。
他去巡捕房报了案,但是叮嘱张一平不要大肆搜寻,毕竟北城商会刚刚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张一平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答应下来,转头让杜金城带人去悄悄寻找,杜金城和梁桢一向不怎么对付,也没有多用心。
段士渊要的不是他们用心,而是留案底,留一个证明。
他有自己的人。卢九带着手下的兄弟们绕了一圈,只要梁桢还在上海,他就能找出来,如果不在上海了……段士渊不敢想,他逼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可能。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卢九风尘仆仆跑回来,已经是快到中秋节的天气,跑了一身的汗:“老板,有消息了!”
梁桢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两个陌生的面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衣着朴素没有什么涂抹打扮,像是淳朴的乡下人,但是都拿着枪。“段良桢?”男人问道,“你是段良桢,是不是?”
“你们是……”
“别说话,保存体力。”女人将他扶起来,把一包糖洒进水杯里混合好了递给梁桢,督促他喝下去。梁桢警惕地看着她,并未动身,余光也顺着这个女人的身侧看到了地上躺着的秃头,似乎是被枪杀了。女人见他不动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是奉命来救你的,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上海地下党B区行动队。”
“为什么是你们……”
“你想是谁,段士渊?还是你的老东家?”男人一直望着窗外,担心另一个人回来,催促道,“快点!”
梁桢沉默地看着他们,忽然一起身将那个女人推翻在地,抢了她的枪一枪打中对面男人的胳膊,男人要反击,梁桢再度开枪,这一次直击心脏。男人咣当一声倒下了。一旁趴着的秃头腾一下站起来,说明了这就是一场戏,梁桢赌对了。
“别过来!”肾上腺素的促使下,梁桢控制住了女人,枪顶在人质脑门上,他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丢掉全部的力气,但现在必须要装强势,“让廖向生跟我谈!退后!我要见廖向生!”
他察觉出来这是一个骗局,是因为直觉,而且他似乎在军校的时候见过这个男人,是忠实的国民党,廖向生的走狗。而且,他们脸上沧桑的模样是画出来的,他们想伪装成穷苦的共产党人,却弄巧成拙。
上海的地下党,不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
有人推门走进来,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还有点肚子,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脸上的皱纹超过了他的实际年纪。上次梁桢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三年前他去哈尔滨站视察,再上一次,就是军统特训班临别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