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既然是从小家养的奴才,想必伺候的主子在生前也是极其高贵、风光的人物,骤然离世,身边的人也如同温室里的花朵,突然失去了罩着他们的玻璃罩,遭遇狂 风暴雨侵袭的时候,才发现以前学的礼仪,管家的学问在生死面前,简直比小儿科还要可笑。
盼宜顿了一下,目光中又闪现出悲伤之色,但是很快又被她收了回去,并不是掩饰,而是真的突然就被收回去,仿佛又不再悲伤了一样。
李安然静静等她开口。
“我不愿意背弃旧主,哪怕只当一个低等杂役,但是曾经与我共事的姐妹,盼兮,她比我小几岁,花苞一样的年纪,声如银铃,又最爱热闹,受不了苦日子,于是便投奔了新得势的主子。”
听到这个名字,盼兮,李安然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一个美目盼兮,喜爱热闹,笑声如同银铃叮当响的一个小姑娘,恐怕比自己的妹妹李安安也大不了几岁。
孩子的年龄,心智,哪里知道什么忠心,什么一奴不事二主,只知道苦的,甜的,只知道朝着得意的人奔去,旧主故去之后,这样的孩子首先背叛,也算不得背叛,倒也想象得到。
只不过,李安然更加肯定了盼宜和修竹之前伺候的主子,肯定不是那个土旮旯里面的暴发户,光听这些给奴才起的名字:盼宜,盼兮。就知道这主子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那像这里的奴才,都是叫小红,小绿。
“我不怪她。”盼宜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说句大不敬的,盼兮与主子一样的年龄,在我心里都如同亲妹妹一样,我从小被卖进,府中,若是真有妹妹,那么她们比我的亲生妹妹还要亲,还要更加重要。”
李安然听出她突然的停顿,卖进,下面接的应该是什么什么府,比如张府,王府,李府,但是她却停顿了一下,只是说府中,恐怕也是有意隐瞒什么。
但是盼宜只是停顿了那一下,接下来又好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中,缓了缓情绪继续说到:“盼兮一开始投奔新主子,还是很得意的。我也为她高兴,一些下人都来我面前酸我,故意谈起曾经我们姐妹共事时,我给予盼兮的帮助。但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每次盼兮在新主子那儿得了什么赏赐,都会过来分给我大半,让我攒着以后赎身用。”
说到这,李安然注意到盼宜眼中有光波闪烁,美目含泪,在摇晃昏黄的灯光下,像是凝聚了两轮月光。
她本来以为是个经典的姐妹反目成仇的复仇逆袭故事,要是按照现代八点档古典狗血剧情,应该是盼兮早就嫉妒如同亲姐姐一样待她的盼宜,然后得势之后,来到盼宜面前对她耀武扬威。
接下来的剧情如果继续狗血的话,就应该是盼宜坚韧不屈的灵魂被某个高冷王爷注意到,然后盼宜一朝麻雀变凤凰,成为宅斗小能手,对着以前的小人“啪啪”打脸。
但是显然,这种剧情是自己被那些狗血电视剧荼毒太深了,为此,李安然感到深深的羞愧。
想来也是,在那个曾经的主子故去以前,盼宜的性格肯定是如同一个大姐姐似的,既温柔又不乏威严,甚至于时时刻刻母爱光辉照耀,这样的女生,在同性里面可是很招人喜欢的,怎么可能被身边的人背叛,也就是一些享受不到福利的小人胡乱编排罢了。
然而,接下来盼宜的话,还是让李安然觉得自己小看了古代的姐妹情深了。
“她给我的东西,我都一一攒着,因为我知道,那个新主子就算得势,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她身边都是一些小人,盼兮的生活绝对没有她说的那么轻松。我虽然暂时处境艰难,但是终究有以前的威势打底,老主子也念及旧情,偶尔照拂,就算艰难,也勉强过得下去。”
过得下去倒是过得下去,但是如珠似玉的生活,和吃糠咽菜的生存,可是天壤之别。李安然在心底啧啧啧三声,也猜测得到,盼宜哪是过得下去,不过是念着旧主,不愿意离开。
否则依着这种家养的奴才,就算伺候的小主子走了,但是毕竟是老主子选的奴才,恩赐一个自行出府,另谋生路还是可以的。
第269章 魂不复矣
盼宜继续诉说,往事如同一张缓缓铺开的水墨画,渐渐露出里面狰狞的面目,然而画中人却自揭伤疤,血淋淋的痕迹昭示出埋藏心里的无尽恨意,与无能为力。
“我攒着那些赏赐之物,准备留着给盼兮赎身,等攒到差不多的时候,她却越来越不愿意见我,连那些赏赐之物都是托人来给。有一次,我刻意在她门前堵人,结果,一整晚都没有等到她。”
说到了,李安然心中一沉,也大概猜测到了结局,是什么情况会让这样一对情深似海的姐妹无法相见,甚至连赏赐之物都得托人来送,要么是盼兮实在有事忙不开,要么,是盼兮有什么东西不能给盼宜看,她们姐妹之间有什么秘密不能分享,唯一不能分享的,只有身上的伤疤了吧。
说到这,盼宜眼中凝聚多时的泪水终于如同珠子一般滑落,她放在桌子上的一只芊芊素手紧握成拳,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听路过的侍女说,府中的井里落了人,已经被新主子下了结论,说是殉主,我跌跌撞撞的过去看,发现一群人围着的果然是盼兮,她衣衫凌乱,有挣扎的痕迹,怎么会是自杀呢?可是,没有人敢违背新主子的话,她说是殉主,就是殉主。”
“我抱着盼兮不知道坐了多久,那个新主子带着人过来,丢给我一个包裹,说昨天晚上盼兮殉主前整理好了这个包裹给我,今天才被她发现差点叫别人贪了,她‘大发慈悲’,哈哈,她‘大发慈悲’……”
盼宜说到这里,已是满脸泪痕,笑声中蕴含着无尽的悲意,甚至连刻骨的恨都被压抑了下去,然而她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的仍旧在不断滑落的泪,而是继续一边掉泪,一边说到:
“我知道,那个包裹也是盼兮准备给我的赏赐之物,一定是推她入井的人想要贪了,却被新主子拿来故意羞辱我,人都走后,我抱着盼兮回屋,想给她换件新衣裳,但是当时我连吃饭都是问题,哪有银子来给她置办衣裳。”
“但是她生前最爱穿红戴绿,我怎么忍心让她这样素素净净的走?本来想把我自己的衣裳换给她穿的,后来我发现了两件事,一是盼兮自从旧主故去,投奔新主后,原应该长身体的时候,反而又瘦小了几分,二是,她除了一张脸,从脖子上的掐痕,到脚趾尖的淤青,全身没有一块好地方。”
“当时正是山穷水尽之时,就算有银子府中也没人敢卖给我们衣裳,于是我便想用那些赏赐之物给她换一件新衣裳穿,那个包裹打开后,翡翠桌子,珍珠项链,金钗子,除了这些肮脏之物,还有一小包糖,是她原本打算给我吃的。新主子不爱糖,她想攒下那一小包糖,比攒金银还要难,但是她还是一颗颗的攒下来,积攒了那么一小包,都打算给我。”
盼宜说到这,忍住喉间的哽咽,并不长的指甲深深印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印子。
她笑了笑,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弧度甚是嘲讽,却不是嘲讽别人,而是嘲讽自己,嘲讽和自己情同姐妹的盼兮。
“李小姐,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是我想为她换一件新衣服,却被新主子的奴才要求用以前盼兮所得到的一切赏赐之物来换,当时我并不觉得可怜,反而是庆幸,庆幸自己留着所有的赏赐之物,一个也没舍得卖。”
“最后,那一大堆金银珠宝,换来了一件白衣,我知道她们都打算看我的,盼兮的笑话,但是那一夜,我拆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得到了彩色绣线,帮盼兮绣好了一件光彩夺目的新衣服,那个款式,在旧主死前,我原本许了发月钱后就给她买的。到死,她终于穿上了。”
“她的投奔,所谓的被新主子接纳,都是早有预谋的,一身伤痕,所谓的赏赐得来又失,只换了一件白色衣服,这难道不算是天下最可笑之事吗?”
李安然看着对面原本端庄清冷的盼宜,现在一脸泪痕,如癫似疯的模样,能做的只有沉默。
仇恨并不需要和风细雨的安慰,需要的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需要的是以仇人的鲜血浇灌,将从血和恨里的花浇灌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