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确实爱酒。他曾为了饮一口正宗西域葡萄酒,单骑驰骋百余里,胡校尉这个由头,找得是正中下怀。
“将军,我亲耳听得酒桶搬动之时,有银铃作响!”小不点大声道,她猛然下跪,双手呈刀,“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此桶里是黄酒,我当即自刎于酒桶前!”
常歌轻缓按下她的刀:“急什么,要你的头干嘛。”
他拍了拍为首的酒桶,朝一旁水兵使个眼色:“将此桶打开。”
糊涂蛋当即大惊:“不能开啊!!”
第52章 长堤 江风之中,常歌回首。
祝政略一抬手, 两名楚国水师一左一右,当即架上糊涂蛋的胳膊,将他从酒桶旁拖开,另一名楚国水师则去了酒桶口的封泥, 尖刀一挑, 掀开了顶盖。
常歌走上前去。
夜里黑, 木桶又幽深,什么都看不清楚。祝政从水师手中接过灯笼, 掌灯一照, 木桶内里方才大亮。
桶里以泥为基,深深浅浅,固满了酒坛子。
常歌:“接着撬!”
水兵一连将九个木桶全部撬开, 里面全是封着的黄酒。且不说女侍,连半个能响的东西都没有。
“这……怎么会!”
小不点当即撑上木酒桶,失声大叫。
祝政挪了灯光,将灯笼置于甲板之上。
趁着暗, 常歌稍稍凑过去,以仅有二人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小不点寻姐姐,军营里都肯下得,此事, 我不认为她在撒谎。”
他的衣袖被人轻扯了一下,常歌看向祝政,见对方稍稍垂眸,以目光指引了方向。
祝政放着灯笼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拖痕, 痕迹很新,像是急着拖动什么重物, 刚刚才擦出来的。祝政见他注意到,上前一步,稍稍踩住了这道痕迹。
此次来接亲的楚国水师属于江陵城近卫,归于楚国卫将军程政统领。祝政虽是迎亲喜官,但楚国水师防务之事不好直接过问,况且船上水师众多,众人又都困于江上孤舟,贸然兴师问罪反而不利。
他掩住这道痕迹,也是提醒常歌,有什么事,抵达都城之后,一笔一笔清算。
常歌捏了捏他的手腕,表示理解。
那酒桶顶盖掀开之后,糊涂蛋愣了好一会儿,现在这会才反应过来,朝桶沿上一扑,连声哭他的好酒毁了,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揪住小不点,要兴师问罪,酒桶边的水师也跟着七嘴八舌帮腔,甲板上顿时乱做一团。
“胡校尉,你这就大可不必了吧。”常歌出言道。
胡校尉顺杆就爬,连声道:“将军你是有所不知,襄阳此前遭了大难,没得东西吃,只好抢酒喝,许多商户的陈酿都被城里百姓分光了,这是我上下抠索才讨来的九桶,也是最后的襄阳老黄酒了!”
“这么贵重啊。”常歌垂眸,若有所思,“这一桶如果拉到江陵城,能卖上多少钱?”
胡校尉只当常歌要为他出头,连比带划夸张道:“这小小一坛,不说顶一和察当千,那至少是一和察五百往上走!”他紧接着叹了口气,“可惜咯,这样一撬开,去了密封,只能贱卖十几枚荆五铢咯!”
一枚和察五百,能顶上五百枚普通荆五铢,这掉价着实厉害。
常歌见他入套,轻轻一笑:“这么乱的世道,江陵城什么酒楼这么金贵,卖着和察五百一坛的酒?”
糊涂蛋脸上的神色陡然一凝。
常歌朝他迫近一步:“一桶给你一枚和察当千的生意,胡校尉,你可别说,不知道这酒的买家是谁。”
糊涂蛋低着头,两手手指来回搓捏着。
小不点倒是明白了常歌的意思,倒卖女眷之事干系重大,糊涂蛋敢拿酒桶之事搪塞,很可能是这些酒楼酒家本就知晓内幕帮着遮掩。
退一万步讲,即使酒楼酒家不知此事内幕,寻常黄酒数十枚荆五铢一坛,这酒楼能卖和察五百一坛,且不愁销路,这酒楼显然大有猫腻。
“你不想说当然可以。”常歌稍稍后退一步,抵着祝政的肩,“先生可就站在此处,人家位及三槐,得梅相信赖,位列文武百官之首亲扶先王梓宫,又代楚王自襄阳迎颍川公主——这么贵重个人,杀你个损公肥私的小小校尉,不为过吧。”
祝政莞尔,只问他:“将军想怎么杀?单单砍头,似乎有些乏味。”
常歌以肘架上祝政的肩,笑道:“先生有什么好点子?”
祝政淡淡道:“传闻江盗多爱吃新鲜捕下的生鱼,但生鱼腥气过重需沾汁水,于是他们将鱼刮去鱼鳞,直接切成菲薄的片,再以刀斜切剖花,浸入醋蒜汁水当中,期间过程,不得杀死该鱼,痛楚挣扎肉质方才鲜嫩,是为‘飞鱼生’……”
小不点猛地拧了糊涂蛋一把,将他吓得惊叫一声,直接跌坐在甲板上。
常歌笑他:“糊涂蛋,这只是在讨论飞鱼生,又没说切你,你混叫个什么。”
糊涂蛋连声喊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那酒楼,名唤‘九天阁’!”
“九天阁。”常歌皱眉,“‘指九天以为正’,一小小酒楼,名字起得倒是豪气。”[1]
糊涂蛋急忙附和,接连说此楼同大司农程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往来此楼的多为楚廷大员,而他只是帮着跑腿买些好酒,将自己瞥得干干净净。
大司农程邦。
常歌收回落在祝政肩上的肘,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常歌问:“大司农程邦,可是船上握着玲珑绣球的那具尸体?”
糊涂蛋连连点头,嘴里还不停念旁的真不知道了。
“你这窝囊样,我也不指望你知道什么内幕之事。”常歌点了点小不点,“你,就你,押着胡校尉,看好他,待我们上岸之后,好好审。”
小不点大喜,利落抱拳:“喏!”
他口里这么说着,却翻了祝政掌心,在他掌心写道:找酒桶。
既然甲板上有拖行痕迹,小不点所言非虚,很可能是有人趁着他二人来之前替换了酒桶。祝政唤上了一人,压低声音同他低声交待了一番。
小不点刚把胡校尉捆了个结实,忽而一令兵高喊着“报!”冲了上来,他来得急切,一来便朝胡校尉行礼蹲下,起身后才见着糊涂蛋缚着的双腕,惊得一愣。
常歌开口:“你们胡校尉有点不方便,有什么事,同我说。”
那令兵胡乱眨着眼睛,不住拿余光看糊涂蛋,没敢贸然开口。
“小不点,你愣着干什么?”常歌训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小不点忙将糊涂蛋拽了下去,他走得慢,小姑娘还借机照屁股狠踹了他一脚。
甲板上没了可商量的人,常歌也不催促,只似笑非笑看着那令兵。令兵无法,这才报道:“……庞舟,庞舟搁浅了!”
江陵河段本就九曲回环,淤沙众多,近日上下游接连崩湫,江中更是积起一大片沙洲。
楼船经过还没什么,但船队最末尾,载着巨神像的庞舟,乃数艘巨大船只首尾相连,本就宽大,又因巨神像过重,船只吃水过深,庞舟刚行至沙洲处,便一侧高抬,搁在浅滩之上。
常歌祝政乘一快船行至队伍末尾,老远便见着庞舟的船头高高扬起,行至舟下时遮天蔽日,竟有如一座小山。
“这东西倒是个大麻烦。”常歌低声道。
“……可这麻烦不得不处理。”祝政道,“魏国特意交代,巨神像要立在大江之上,江陵城头,届时魏国会派代表为其揭幕,这东西怠慢了,恐怕会在诸国之中落下话柄。”
常歌叹息。
他二人都生于北境,对江上之事不甚了解,顶替糊涂蛋的刘校尉出主意,说可以让水师身攀绳索,跳入水中,渐渐将庞舟拉正至航道之上。
“这不妥吧。”常歌听完,略有些担心,“江流湍急,人在乱流中,恐有危险。”
“将军放心。”刘校尉拍着胸脯保证,“我楚国水师都是自小在江里混大的,跳入水中帮助船只摆正方向更是常事,且搁浅处多为沙洲,水浅,不会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