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子的动作稍停了片刻,这点异常被祝政收于眼中。
常歌古怪看他一眼,走上前去,一把扯下“棋文”用以遮面的金色珠链,珠链之下,露出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
他细细端详才发现,此人的确同棋文有诸多相异之处,但若以珠链颜面,大略一看,丝毫发现不了,从未见过颍川公主的黑衣人更无从辨别此人是不是真的颍川公主。
祝政道:“夏口调转那日,我察觉部分水兵值守时,对公主所居八层多有挂心,我惟恐生变,这才紧急转移了公主,此处留着的,是同公主一道送来的魏国替身女子。”
那位替身双目还睁着,黑瞳却业已散开,看年岁,也不过十五六的光景。常歌一时不忍,更联想起他所熟识的某位“死替”,皱着眉头,抬手阖了她的眼帘。
他低声问道:“那棋文现在何处……”
“她很安全,将军放心。”祝政道,“今日一见,船上势力比你我预想都要复杂,恕我不能告知公主所在之处,即使是将军,也不能。”
常歌点头,表示理解。他转而向白苏子吩咐:“劳烦你,着一小船,寻一块开满花的好地方,将这个可怜姑娘安葬了吧。”
白苏子额外多看了他一眼,好似常歌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常歌又催他一次,白苏子方才称喏,横抱着可怜姑娘出去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常歌上手搜查才知道,这些人看着四肢俱全,其实多有假肢。他们要么断手要么断脚,竟没有一人四肢俱全的。
他走至最后死亡的那位黑衣人身前,这人未瞑目,依旧撑着刀站着,常歌在他腰间随意一搜,什么东西自他腰间掉了出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脆响。
这东西小巧坚硬,骨白色,不及一掌宽,末尾是广口形状。
常歌一眼认了出来:“鹰骨笛!”
他迅速拾起此物,仔细在手中端详,确实是鹰骨笛。可鹰骨笛,应当只有北境驭狼之人才会有,譬如西灵人,譬如……狼胥骑。
常歌眉头紧锁:“这帮黑衣人,是西灵人?西灵叛乱之后,西灵人不是早就……”
早就死的死逃的逃,连狼胥骑都凑不齐了。常歌母亲,也葬身在那场叛乱之中。
祝政摇头:“勿要多想,一只鹰骨笛而已,兴许,只是巧合。”
常歌追问:“你身边那个北境少年,那位叫景云的,我见他也携了只鹰骨笛,他是西灵人么?”
“他是西灵人,只是他世代均为祝氏影卫,从未去过北境西灵,想来对西灵叛乱之事并不清楚。”
常歌握着鹰骨笛的手垂落下去。
楼船八层被黑衣人搅和得满是血腥,祝政留了些人来打扫,他则带着常歌回了九层。
白苏子被指派着去埋那位可怜姑娘,祝政又信不过其余医官,于是他亲自上阵,帮着常歌清理伤口。
自从在黑衣人身上发现鹰骨笛之后,常歌一直没说话。
此时他坐在床榻上,左肩的衣物稍稍拉开,露着平直的锁骨,祝政则矮身在与伤口平齐的位置,一点一点清理翻开的伤口。
常歌面前摊着小不点写的认罪书,他早已通读数遍。
小不点本名向天晴,有位亲姐名向天彤。今年一开春,她的姐姐向天彤上街赶集,入夜未归,接着便有传言,说她是被“河伯”抓走了。
向天晴汉水边野大的,信天信地,却不信什么鬼神。她为了失踪的姐姐四处击鼓鸣冤,还当街拦过主管江陵城治安的罗明威的马,然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对此事不以为然。
四处碰壁之后,她决定自己调查。
她独独一个小姑娘,没权没势,连船都没有,何谈去江中寻找姐姐的踪迹。正在犯愁之际,她偶然见着江陵城贴征兵启事,顿生一计。
若她入了水军,一来她便有了船,日日在江上行走也方便许多;二来万一有了什么河伯抢新娘的线索,也可以迅速获知。
她卖了祖传的金钗,换了四枚和察当千,贿赂了选察的官员,这才混进了楚国水师。她在船上蹲守数月,日日听得江心有人歌唱,却始终摸不着入口。
终于有一次,她亲眼见着一艘行迹可疑的鬼船,当时向天晴不管不顾,直接跳水追了过去,她遇上江中乱流,险些溺亡,幸亏被一贵人相救,才死里逃生。
认罪书后面,向天晴将烧船之罪认了个干净,却说不知救她的贵人究竟是谁。
向天晴说那人见她之时,一直遮着纱幔,从未以真容示人,不过看身形,当是一翩翩公子。
常歌读得生气,将认罪书摔至身前书案上,险些将茶壶砸翻。
“先是有人运尖果玩猫腻,后是二品大员捏着珍珑绣球,这个小不点又为了找姐姐从军。”常歌气闷道,“今日这船上,可真是一出好戏!”
祝政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口,看似淡然道:“或者,这几件事,本是同一件事呢。”
常歌看他一眼。
祝政提点道:“姜怀仁。”
“姜怀仁是吴国长史,他混入江盗,定然不是臭味相投那么简单,约莫是为了查什么线索。珍珑绣球露出之时,他一眼认出,显然,绣球赌坊和江盗尖果,有脱不开的关系。至于向天晴,她丢的姐姐是河伯抢去的新娘,而江盗运送的也是女子,所以这三件事看似互不关联,其中草灰蛇线,件件关联。”
常歌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他一夸,祝政手上一颤,不知绊到了伤口哪里,扯得常歌眉头一蹙,祝政更是慌忙收了手。
常歌坐在榻上,祝政为了清理伤口,就躬身凑在他身前。二人距离极近,甚至祝政一低头,就能吻到常歌的眉眼。
眼下祝政一语未发,停了手,只定定注视着常歌,眸间更是温存又复杂。
二人对视片刻,气息温和相错,空中更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浮动。
还是常歌先瞥开了目光,垂眸戏谑道:“看我干嘛,看伤。”
祝政还真就温和敛眸,看向他露出的小半个胸膛。
常歌本同幼时一样,生得皮肤白透,肌骨匀停,红衣裳一拥,像块白透的甜玉,可十数年下来,这片白玉般的胸口,却大大小小遍布伤痕,有的是清浅的擦伤,有的却深而纵长。
奔波征战给他留了无数伤痛,更将这些痛楚磨成疤,尽数印刻在他的躯体上。
祝政低头,强迫自己只专注于手头上的事。
常歌见他指尖发颤,轻声调笑:“……破这么大点皮,你也怕。”
祝政声音一沉:“当然。”
常歌一笑,似是不解。
祝政依旧颤着为他上药,刺穿他左肩的利剑过于锋利,那伤痕再深半寸,便能见着白骨。祝政一时心酸,不慎将药粉多倒了许多,沾得常歌满衣都是。
这伤药还用丁香调了香气,又幽又淡,瞬间溢得满榻都是。
祝政急着清理,手上无比忙乱,常歌却放松坐着,懒懒笑道:“先生啊,还是见少了。”
“常歌!”
祝政突然打断了他,直直瞪了过来。他霜雪似的面容上笼了一层薄怒,连眸光都显得愈发明亮。
常歌低下头,没接话,只觉得祝政的目光寒冰一般锐利。
他二人僵在此刻,过了许久,祝政才有所软化,沉默着动作起来,继续为他包着伤口。他将一指宽的绷带覆住创口,攀过常歌左肩,绕后背一圈,再横向绕过胸膛,用以固定。
祝政贴得极近,那纱布绕过后背之时,他呈着一虚拢的姿势贴着常歌,温凉的发丝更柔缓地落在常歌肩上。
祝政一语未发,沉默着为他扎了一道又一道。
伤口包好的时候,祝政终于平静不少,他缠上最后一道绷带,在常歌左肩处,以指尖挽下一个平整的结。
扎好后,祝政似乎低头看了会他。常歌却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