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念又想起那日在瞭望楼抓捕李守义之时,遭遇的那位紫色锦衣之人,常歌撑着雕花榻坐正身子,道:“那日瞭望楼后的密林里,你我遇上的那位锦衣之人,先生可还记得?”
祝政眉目间有些不快,只应了一声。
“他出现在魏军瞭望楼,显然同魏军有所攀扯,说不定那绢帛正是那锦衣人与司徒玟的合谋的证据,他惟恐事情败露,才来争夺。此乃他出现在密林的动机。”
祝政不解他意,一时未应声。
“——那人身上,有先生所用的软筋散,软筋散和淬花毒一样极其罕见,我在想,先生能不能问问给你软筋散之人,看看还有谁买了它,我们好顺着软筋散这条藤,摸出锦衣人这只瓜?”
祝政一时面露难色。
“怎么?”
祝政轻轻松开常歌的手腕,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软筋散,我是从司徒空那里得来的。他已——”
他已在新野城破之后,被常歌斩杀。
司徒空是曾是大周卫将军,常伴君侧,护其安全。大周宫变正是从近卫而起,卫将军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常歌只以为他背叛祝政将他斩杀,却没想到,司徒空才是放走祝政,又帮助祝政逃离宫变的关键之人。
然而他知晓这一切之时,大错已成,司徒空业已身故。
常歌闻言沉默良久,屋内灯火渐残,也不觉得暖了。
过了许久,他方小声道:“……对不住。”
祝政无言,只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二人之间,命运弄人之事业已太多,早已厘不清楚。诚如那日山巅上常歌所说,只有过一日,算一日了。
“司徒空既然不在了,软筋散这条线,只能断了。”常歌道,“眼下只盼着什么时候能见着滇颖王庄盈,问问她淬花毒之事,看她有没有查出什么眉目。”
祝政道:“金鳞池盛宴,庄盈会来江陵。”
常歌点头:“那自是最好。”
“……还有一件事。”常歌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父帅遇难那天,曾去过一趟宫城,你可知道,他在宫城中都见了什么人?”
当时周闵王病重,早已无力问政,而祝政作为太子代为理政,常川军机要务均需向祝政面陈。
定安公常川位高权重,除了祝政,常歌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姓祝之人,值得他父亲特意面见。
常歌仔细盯着祝政,灯火映在祝政瞳孔里,显著地烁动了一下。
祝政短暂闭了下眼,方才缓缓摇头,低声道:“不知。”
常歌追问:“父帅当日回京述职,先生,没见到他么?”
祝政沉思片刻,方才道:“常川之事,我还有些线索未能想清楚,此事,日后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时间,常歌似乎是想绷住,不露出丝毫哀伤之意,最终他眉目低垂,僵硬地应了一声。
这之后常歌做什么都走神,勉强撑到洗漱完,摸去床上,面朝里睡下了,隐隐的,常歌似有叹息。
夜半,黑暗连叹息声都一道吞了。
祝政静静看了快半个时辰公文,给常歌留足了独处平息的时间,方才吹灯走了过去。
他放下床帘,躺在常歌身侧。
祝政试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他推测常歌应当已经睡着,这才伸出胳膊,将他翻了过来,轻缓揽进自己怀里。
常歌朦胧中循着暖和趴了过来,脑袋枕在他肩窝,半个身子压在祝政身上。
他迷糊了会,感觉发丝被仔细拉起,立即清醒小半。有人轻手轻脚拆了他的发带,又捉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发带松松地绑了上去。
此时常歌彻底清醒,他察觉了这个交叠而卧的尴尬姿势,顿时身子一僵。
他的腕骨仍被祝政捏着,祝政似乎觉得绕上去的发带碍事,又将其拆下,置于手心细细把玩。
常歌用来缠发的红绳就落在脸侧,祝政白玉般的指尖在发带上不住摸索,倒让他不解起来。
这发带有什么稀奇的?
祝政若是喜欢,明天赠他一条便是。
接着祝政又将发带往他手腕上缠,这缠法和最开始的不一样,这回祝政下了点力气,将二人的手腕紧紧缠在一处。
常歌生出些奇怪的联想,佯做梦中折腾,翻身要离开,祝政赶忙按住了他,将他整个固在怀中。
常歌伤的地方正在后心,这位置太恼人,压不得碰不得,常歌睡觉又一向不老实,闭上眼就打起睡拳,这段时间只能靠着祝政每晚陪着,制着他,不让他四处乱翻,免得压了伤患之处。
眼下他乱折腾,祝政只以为他惊梦,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后背上,顺着挺直柔韧的椎骨摸索,轻轻安抚。
常歌只着了里衣。祝政掌心温温的,顺着椎骨抚摸的时候,莫名生出些酥麻热意,他伏在祝政心口,只觉得自己心音鼓噪得闹人。
挨至十几下,常歌再也忍受不住,抬手揪住了祝政的前襟:“别拍了。”
祝政动作稍僵:“吵醒你了。”
常歌耳廓发烫,小声说:“也没有。”
他假装忽然发现两人手腕被紧紧缠在一处,于是衔住发绳尾端,轻扯着要解开。
谁知这结扣被打得太死,他又是低头又是轻拧身子,折腾半天也没折腾下来,帐里反都是他二人衣料摩挲之声。
忽然,他的手猛地被捉住了,环着他的胳膊也一紧。
祝政气息乱的厉害,抑着声音说:“别乱动。”
常歌又气又恼,反而挣扎起来,折腾地更加厉害,口中还小声含糊道:“让我别动,先生别绑呀。”
他丝毫没意识到此刻二人紧密相贴,细微的接触动作都如火星子般,危险无比。
二人手腕依是没解开,常歌正焦急着,整个人被死死按在怀里,强横又威压。常歌被捏得有些吃疼,挣了一下,继而被死死拥住。
祝政不再是帝王后,脾性温和沉稳了许多,过于霜锐的气势也敛了不少,然而此时此刻,那种无言的压迫感没顶袭来,犹如澎湃海潮,将人整个吞没——常歌立时寂然。
他俩谁也没说话,祝政的胸膛更是起伏得厉害,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渐渐平息下来,声音低颤着说:“……别招我。”
“我没想……”常歌话还没说完,只觉对方烫的吓人,不由得话头一顿。他安静了会,这才晃晃左手:“……把这个解开,这像什么样子。”
祝政摇头。
他见常歌下手又要解,这才无奈道:“你伤在背部,大好之前不能压着。手腕绑在一处,你若是乱动,我即刻能醒来,并非有他想。”
常歌盯着缠着的手腕半晌,安静下来:“先生该好好休息。”
祝政揽他,没答话。
常歌小声道:“先生……比什么周天子好多了。周天子脾气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
“嗯。”
常歌:“你……对旁人有这么好过么?”
祝政抿唇,悄声反问:“你说呢。”
常歌小声嘀咕的样子有些惹人疼,他本是浅浅笑了。之后他瞬间想起拔断箭之时,常歌发着高热,迷糊间似乎又回到了大周时期,不住絮絮问着“君定要臣死么”,这笑忽然就凝在他脸上,变得辛酸又古怪。
“睡吧,常歌。”
祝政轻轻摸了摸他的圆乎乎的后脑勺,下巴抵在常歌脑袋上,心里万千滋味,难以言说。
常歌许久不答,他一低头,才发现常歌早已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早已安然睡了。
祝政略感宽慰,意识却愈发清明,再无半点睡意。
*
翌日,刘肃清居然告病了。
这让本就暴躁的陆老虎陆阵云更加暴躁,迈着大头靴子在军营里走来走去,恨不得要吃人,好在李守义官复原职,总算给他分了点负担。
夏天罗的伤依旧那样,白苏子去瞧了几回,没什么见好的迹象。这让常歌不得不琢磨起襄阳将领青黄不接之事。
他本想同陆阵云建议几个人选,思来想去还是作罢。若小乔等人有悟性有毅力,无需他提点,危难之时,自会逆流而上。
为了准备金鳞池盛宴、迎接颍川公主,祝政那边也忙的不可开交,楚廷接连发函,要祝政回都城江陵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