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玛卡低头呲笑一声,轻巧说道:“今日之事,常将军还不知道缘由吧——那日你后心中箭,背后的箭镞有倒刺,为免倒刺伤你,是他亲手剪开衣物,以断情丝一点点切开附近血肉,方才拔|出|来的。”
“断情丝,是个什么东西,一直捏着是个什么后果,将军无需我多言吧。”
常歌猛然一滞。
所以祝政指尖的伤,是为了他才……
“我不知他是什么心情。但若是换做我,不说亲手剖开血肉,我怕是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那么多的血啊……”
莫桑玛卡叹了一声:“头几日,你的衣服是一身一身的换,件件都被鲜血透穿。你伤在背部,躺不得更动不得,他就陪你坐着,让你靠在他身上休息。后来你能搬动了,他把你送来这里,又是日夜无休地照顾。你倒是一天天好了——”
“……可他从那之后,他连睡都睡不着,半夜抓着你,生生合不了眼。”
常歌心中又是酸涩又是触动,一时竟五味陈杂。
“后来那个北境的小少年,叫什么景云的,怕他熬不下去,找姓白的那个小子要了安魂针——那可是滇南药宗的好东西,一针下去,普通人保管睡上十二个时辰的——他俩趁他不备扎了他,可足足扎了七八针,周天子才睡过去,睡不到一个时辰,又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看你。”
莫桑玛卡悠然看着自己的染了红梅的指甲,语气也懒懒的,好像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你是昏了数日,梦梦醒醒数日,时辰都是睡过去的,只觉一睁眼一闭眼,日头便和水一样流去了。可这些日子,他可是睁着眼,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他的声音宛如重鼓,常歌听得心惊。
“所以我才说,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一条红黑小蛇自他左肩攀了上来,吐着信子,好似赞同。
常歌低头,指尖在袖下整齐地蜷紧,他心中愧疚,声如蚊呐:“……多谢告知。”
莫桑玛卡拿指尖玩着那条巴掌长的小蛇,轻巧道:“这有什么。这年头什么都多,人多、钱两多、恩怨多,可惟有这真心,世上确实不多。”
滇南,或是滇南人,其实常歌是没什么好感的。
他统共就去过两次,一次滇南交州战役,滇颖王庄盈为了获胜给他下了蛊虫,折磨得他险些丧命,自己亲手生剖了左臂蛊虫才活了下来。
第二次,便是解救祝政,他亲手剖了滇颖王给祝政下的蛊虫,却大意饮了掺有冰魂蛊毒的毒酒,一直被这折腾人的蛊毒缠到今日。所以最初见到莫桑玛卡之时,出于在滇南的惨痛经历,他谈不上亲厚信任。
这番体己话一说,常歌倒对滇南有些改观:“我还以为你和颖王一样是毒辣之人,是我错想你了。”
莫桑玛卡收了那条红黑小蛇,笑道:“我?我毒倒是真毒,辣也是真辣。滇南蛊宗,哪个不这样。只是,我同颖王虽身形样貌相似,但有一点不同——她没得过真心,便不许他人有。我呢,虽然也没得过真心,可见着他人有,我更不愿见着这真心被辜负。”
常歌回想起在滇南之时,滇颖王百般挑拨他与祝政的关系,还亲下蛊毒,美其名曰好奇他俩会如何应对,听莫桑玛卡这么一点,倒莫名觉得她颇为可怜。
“还有一事,你们方才所提药王,冰魂蛊毒之事,翻什么蛊毒医术是没用的,去神农谷寻药王才是正理。”
常歌闻言一愣:“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是滇颖王下的。但你们一直问颖王蛊毒之事,却是问错了人。”
那日雪夜,莫桑玛卡在暗道中见到祝政流血,从他的血中嗅闻到了燧焰蛊毒之气,这才出言提醒。这段时间他随着观察,更是将蛊毒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药三分毒,医者本就精通毒理,只是不会轻易用之。”莫桑玛卡道,“而且,上数两三辈,蛊是蛊、毒是毒,断不会有蛊毒之说,称这个名字,不过是滇颖王强抢药宗物什的遮羞布罢了。”
“——冰魂或是燧焰,其实都是药宗事物,颖王只抢来了,勉强懂用,哪里懂解。你们翻的那些什么蛊毒全解,那都是蛊宗歪曲过的东西,更不会记载药宗事物。”
见常歌不解,他这才从头说起。
“我滇南与中原不同,你们依托氏族,同姓氏便如手足。我们则依托寨子发展壮大,故而苗人称呼,连名带寨名。这寨与寨之间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譬如有乘象的、有驭蛇的、有行巫蛊之事的,细细分来,有数十种之多,但大体上,可分为药宗、蛊宗二派——药宗寨子尝百草炼丹药,蛊宗寨子驭百灵采丽金,虽然村寨之间有所不睦,但都是小打小闹,问题,便出在这丽金之上。”[1]
“丽水有金,以水洗取,融之,便成黄金。此物贵重,各国诸侯哪个不眼热。荆州离得最近——当时楚国还称荆州,派了位叫做庄蹻的将军过来,一面暗中挑唆药宗蛊宗的矛盾,让两派杀得是你死我活;一面又暗中助力蛊宗,一统南疆。说着是平西南夷,共享一统和乐,可谁不知道,他们为的,是那江水中的二两黄金呢。”
“庄蹻……是颖王外公吧。”常歌垂眸,“我只知庄蹻平定滇南,并不知这其中还有如此缘由。”
莫桑玛卡嗤笑:“不然你以为,当时荆州日益强盛,靠的是什么?靠他云梦、彭蠡两大湖泽种莲藕么?!自是靠我滇南丽金!也正是因为他们需求丽金,扶持的是能淘金的蛊宗。从一开始,这滇南国的取向便是偏的。”
“后来庄蹻归荆州,被荆州主公杯酒鸩杀,滇南群龙无首,一片混战。庄蹻一死,留下个年轻儿子和当时才几岁的滇颖王庄盈。他儿子征战一生,滇南都没平,反倒是定在滇颖王这个小丫头手里。外公鸩杀、父亲惨死、自幼征战,滇颖王养成这么个狠辣性子……也不能全怪她。”
“庄盈称滇颖王之后,便立了蛊宗为正统。她与庄蹻不同,滇乔王庄蹻乃楚将,只是借蛊宗之手一统滇南,自己并不行巫蛊之事。滇颖王庄盈却自幼在滇南长大,活脱脱的一个没苗血的苗夷妹子,巫蛊之事于她而言,不仅是左膀右臂,更是定国利器,国君若有偏向……”
常歌道:“药宗定然衰亡。”
莫桑玛卡声音清甜,音量却越发小了:“轻则驱逐、重则屠寨。我所出生的玛卡寨子,若不是出了我这么个颖王死替,又保证所有寨民全从药宗转蛊宗,怕也是逃脱不了被屠寨的命。”
“冰魂也好燧焰也罢,这两种蛊毒,发明者正是你们要寻的那位药王,也是滇南药宗统领人。庄蹻一死,他立即从滇南逃了出来,从此下落不明。只是,若你们寻到他,千万不可告知颖王,否则你们的蛊毒没解,药王的命却要先没了。”
常歌点头:“明白。”
“当然,我说这么多也并不是天上掉下的白便宜。”他笑道,“我手中有些药王的线索,将军若想知道,得先应我一件事。”
*
作者有话要说:
[1]滇南丽金:出自《韩非子》,“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以水洗之后得黄金
庄蹻(qiāo),历史上确有其人,经历众说纷纭
第31章 巫幡 夜风穿林,送来一阵馥郁桂香。
“何事?”
莫桑玛卡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轻巧笑了了一下:“我还会来找你的。”接着他闪身消失,只留下床榻纱帘摆动。
几乎同时,祝政的声音也在身后响起:“你在同谁说话?”
他正撩开内间纱帘,眉尖轻蹙, 他又恢复了平时如冰似雪的模样, 仿佛刚刚的意乱情动只是错觉。
常歌直接承认是莫桑玛卡, 祝政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提醒注意他的蛊蛇, 别伤了自己。
他手上端着汤药, 已没什么热气了,看着恰是能入口的温度。
常歌刚刚听了莫桑玛卡那一大堆,眼下见着他, 忽然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余光里,他看到祝政走了过来,稍稍倾身,鸦色长发顺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