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儿正被幼清抱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扯下幼清的鼻子看看。幼清给撕得眉眼都皱在一处。
“这是何处来的小儿。”常歌从幼清手里抽出拨浪鼓,冲他摇了几下,那小孩当即被声音吸引,又转过来,张着小胳膊想让常歌抱。
常歌刚伸手要接,祝政却轻轻拉开常歌:“还不将小世子抱下去。主君奔波两日,方才归来,还来惊扰主君。”
幼清面上的表情都掩不住了,几乎把“怕不是嫌扰了你俩独处”写脸上了。他将怀里的小世子一兜,夺了拨浪鼓,脚底抹油。
“谁家的小世子啊?”常歌刚问出口,稍稍动了下脑筋,便恍然大悟,“豫州小世子啊!”
楚王大婚那日当即大丧,无后;益州主公刘图南尚未婚配,无后;冀州主公祝展三个儿子皆已战死,同这小儿年纪也对不上;吴国少主华悦贤虽有婚配,但暂未有子嗣;交州姜伯子女众多,但并无幼龄稚童。
滇南颖王……他不大能想得出庄盈抱小孩的模样。
算来算去,只有豫州主公的小儿年纪相当,据说去年冬日豫州和吴国交战,战况正激烈时,大魏斥候团趁着豫州宫城空虚,劫了小世子便走,此后魏国便挟着豫州世子,以令豫州。
眼下豫州世子既然出现在祝政身侧,很显然,豫州也被他以谋略拿下。常歌问:“先生是要以他来控制豫州么?”
“拿捏着一小孩子,像什么样子。”祝政拉着他的手腕朝内殿走,“今日豫州来人接小世子,这才抱出来的。扰着你了。”
“倒没有。”常歌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豫州来接小世子?”
祝政便拉着他朝里走便耐心同他解释,他将豫州小世子送回去,豫州掌权的太傅朱辅才分外感动,当即签了全境投诚诏。
豫州本就是六雄之中最势弱的一个,和楚吴接壤,本就够豫州头疼,大魏还趁机黄雀在后抢了小世子,入大魏的连横本就是无奈之举。眼下祝政先行示好,豫州当下火急火燎地转向,朝祝政表衷心,以攀附大势。
祝政淡淡道:“六雄基本收归,无需我的主君出征。”
常歌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见祝政轻描般的唇角稍弯,正浅浅微笑。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提及“请杀常歌”一事。
“到了。”
祝政回身,稍稍为常歌打起纱帘,殿内暖暖的烛火被微风吹得一闪,接着暖融的酒香扑面而来。
常歌先见着了大殿正中的小火,其上咕咕嘟嘟正暖着甜酒。一旁地上铺着柔柔的软毛毡子,原本冰凉的雕花木榻被撤下,换做了又厚又暖和的鬼戎床,连地板都从冰凉的石制地面铺上了厚木。
他扫视一周,这里已没有半分宫殿的模样,活脱脱的一个北境营帐。
祝政竟将整个锦夕殿内殿都拆了,按照北境营帐的陈设重新布置了一番。
常歌惊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甚至还在枕头下面,摸出了两颗酪糖。幼时父帅不让他多吃糖,不定时就搜他的袖子,他便背着常川,在枕头下藏了不少。
祝政道:“你这两日不在,我和舅公一道布置的。”
这话让常歌更惊奇:“舅公肯同你正常说话了?”
火寻鸼已问过夏天罗和景云,狼胥骑同大周之间的心结基本解开,可火寻鸼每次见祝政,仍是如临大敌,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几千头羊一样。
“没有。”祝政温和道,“我先刻意胡乱布置,然后请舅公来看,舅公边气急嚷嚷‘这哪里有半分常歌营帐的样子’边改动布置。”他叹道,“舅公果然老手,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常歌轻轻给他一肘:“坏。”
小盆篝火烤得室内暖融融的,其实这天侯,室内如此布置定然是偏热的,不过常歌心中发寒,坐在火旁反而舒适不少。他和祝政在毛毡上挤在一处,二人还用青铜爵分了几口甜酒喝。
甜酒入喉,欢快的火苗跳着,常歌便借着这个因由开了话头:“鬼戎陈兵的事情,我去吧。北境鬼戎向来只讲刀剑上的道理。而且,此次定了鬼戎,我还能在北境住上些日子。”
祝政本放松坐着,听闻此言忽然稍稍坐起身子:“你要回北境?”
常歌以指尖绕着毛毡上的绵密绒毛,含糊道:“嗯,我明日就出发。”
祝政有些惊讶:“如此着急?”
常歌低着头,含混道:“早拿下早安生嘛,这时候出兵,鬼戎也措手不及。再说了,我也不能一直在长安宫城住着啊……那像什么样子。”
祝政的音色当即凉了一截:“怎么不能?”
“会腻味。”常歌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哪有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多没意思。”
他的肩膀被人扳了过来,祝政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常歌是真的很喜欢他的眼睛,乌润润的,里面正映着跳动的小火,像藏了无数的秘密。
可常歌也最怕他略带审视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什么想法都无处遁形。
他被看得心慌,只得稍稍抿唇,以免一个不小心,吐露实情。
祝政见他一语未发,当下要翻他的手腕,查看他的体况是否有异,常歌则死死抓着手腕,拼了命不让他看,二人僵持一会,常歌却忽然松了手:“你看吧。”
祝政将手腕一翻,常歌的手腕除了肤色比平日白腻些,毫无异样。他换了左手腕,轻轻搭了脉,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常歌只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来之前让白苏子行了次针,将症状、乱脉全数压了下去。
祝政稍微收回了手,神色低沉:“齐物殿修缮好了,今晚……你过去歇息吧。”
“不了。”常歌摆手道,“这里暖和,我就在此处吧。”
祝政转而也想留在锦夕殿,常歌竟连连摇头,破天荒头一遭拒绝了他。
他只觉得万分可疑,问道:“你这次去夷陵,是不是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宫里的太医来看看?”
万不能惊动太医!
常歌赶忙道:“不,不用,我遇上白苏子了,他已经看过了,和寻常一样,没什么大碍。”
祝政的眼神略微闪了闪:“是不是……请杀常歌的事情?我不会听他们的,更不会害你。常歌,现在同四年前不同了,司徒家势微,朱家已被抄家,诸侯也被我各个击破,权柄,都收在我手里。”
他抬手,想帮常歌顺顺耳旁的绒发,未料到常歌竟然一惊,慌张朝后躲去。
祝政的手便略有些尴尬地悬在空中,他竭力放缓自己的声音:“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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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会是HE,收尾过程会有沉重的部分
后面没多少了,快完结了
第111章 三试 “……不交给天定,行么。” [二更]
“……没什么。”常歌垂下眼帘, 以此掩盖自己不住飘忽的目光,“其实我觉得,姜代相说的都挺对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我是否会有反心。只要我在, 必然会对王权有所削弱。”
“胡说八道!”
这一句饱含怒气, 惊得常歌抬头望了他一眼。祝政平日情绪掩藏得厉害, 面对常歌更是极尽温存,他太久没见到祝政沉下脸发怒的模样, 都快要忘了从前他有多么难以捉摸, 多么喜怒无常。
祝政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低垂下眼睫,静静平息片刻, 再开口时,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镇不住臣子乃懦主,嫉贤妒能乃庸主,纵使我不是天下明君, 也不愿做个苛待贤臣的庸懦之人。”
常歌低垂下眉眼:“吾王乃天下雄主,是我失言了。”
祝政细细一顿,怎么忽然从“先生”,又回了“吾王”?
他猜测或许是方才威压太过, 竭力平息温和下来,去抓常歌的胳膊,却被常歌一躲。
常歌轻声道:“该说的,臣都说了,今晚便出发了。”言毕, 他撑着地便要起身,谁知他胳膊一重, 祝政竟然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彻底拉坐下来。
祝政的眼瞳黑得更浓郁了些,眼睫也轻缓震颤几许,常歌这才发现,方才他的袖子猛地被拉,竟将他的衣襟稍稍拉开些缝隙,露出小半片肩颈,暗紫色的血脉,细绒一般爬满了他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