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自己却亲自带兵走了另一条道路。
四下无人,仅有一指路石碑,这碑硕大,底座乃驮碑神兽赑屃。四五个士兵围着这只石头做的大龙龟,急得满头大汗,石碑却依旧安稳如山。
常歌看得心急火燎,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他本不该如此,别的士兵都是秦岭农人打扮,唯有他生得昳丽无比,即使扮做农人也是个四不像,反招人眼目,于是干脆没变装。
常歌加入之后,龙龟朝一侧旋开,露出底部一个幽深大洞,正幽幽朝外冒着潮寒气息。
常歌将肘架在龙龟脖颈上,朝下方使了个眼色:“就这里了,下去吧。”
楚军将士如同倒豆子般,一个接着一个矮下身子往里走,楚军来的人不少,接连不断地进入地道,都花了快一刻钟的时候。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祝政,这地方入口狭窄,起初矮身方能进入,但愈往下走,反而愈发宽敞。
未行几步,听得身后隆隆之音,入口处的光亮彻底消失,应是常歌合上了护住石道的龙龟。
“先生小心脚下。”
常歌很快追了上来,火折子一闪,一手持烛台袅袅点燃,渐渐照亮常歌的面庞。
石道并不宽敞,常歌侧过身子,走在祝政身前,为他照路。
“这暗道很要走一阵子。”常歌信步在前方不远处,“具体多远……时隔太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不过现下宴会开始没多久,动作麻利点,应该能在魏军撤回长安城前抵达宫城。”
常歌行在前,满心雀跃。祝政跟在二步之遥,默然行走。
暗道里脚步声纷杂,常歌压低声音,轻快问:“先生,哪里不高兴?”
“上次……”祝政轻轻低着头,慢声道,“……‘鸩酒’之后,你便是自这里离开的么……”
第97章 故里 “恭迎天子归来。” [一更]
常歌一愣, 而后旋即展颜:“先生……过了多久,你还在自责此事。”
这条暗道,确实是宫变那日,常歌出逃的道路。
常歌明面上被“鸩杀”以平诸侯之愤, 其实暗地里, 他被送入一石室。
宫变开始后, 祝政将他放入暗道,并死死阖上石门, 让他除了外逃无路可返。常歌这才沿着暗道, 不知在其中行了多久,出暗道时,天已大亮, 而大周朝业已覆灭。
祝政把着常歌的手,将他举着的火烛稍稍抬起,明灭的烛光被风扑的一闪,险些熄灭。
石道幽深, 烛火却只能照亮近侧,晦暗的前路朝前无尽蜿蜒。
逼仄的道路本就容易让人心情压抑,何况重创之后,常歌独自一人, 走完这条无尽的暗道。
祝政不语,缓缓松开火烛,烛光略微下沉,祝政的神色再度淹没在黑暗之中。
“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沉。”常歌将火烛换了只手,半侧着回身, 朝他温和一笑,“来。”
他的手掌向外, 朝向祝政,是个施援之姿,见祝政愣着没动,他笑着退了一步,一把拉起祝政的手腕:“先生定是想着,过去我独自走这条道路,压抑又痛苦,对吧。”
常歌声音轻快,拽着他朝前走着,祝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握着的手腕上。
“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不知。”
常歌停下脚步,回眸冲他一笑:“我在想,上一回走这条道只一个人,这回再来,不仅有先生陪我,还带了一队楚国兵士,说不定,还能拿下长安城!”
烛光倒映在常歌眼眸中,他的眼神熠熠生辉:“今日我才知晓,一生中的磨难,原都是累积,走到头了,再昏暗的道路,也定会有人与你同行。”
常歌拽着祝政的手腕,将他缓缓拉近:“与先生道合,臣——幸甚至哉。”
他的手顺着祝政的手腕滑落,绕着冰凉的手背一转,将手指扣入祝政的指缝:“先生,莫伤来路,关心去处即可。”
祝政心中触动,回握得更紧。
“将军!腿脚不行啊!”前方的楚国将士见常歌落后,出言揶揄。
“哪个嚷嚷的?”常歌笑骂道,“待我追上去再治你!”
祝政的手被愈发用力地攥紧,常歌拉着他,快步追上前去。
这条通路几无岔路,上回常歌逃出时浑浑噩噩,走得并不快,只觉得漫漫通路,似无尽头。
而此时楚军将士规整有秩,脚程极快,说是行军,几是贴着石道小跑,这条道路很快便到了头。
楚国兵士贴着暗道两列让开,让常歌和祝政自中间经过。
经过之时,有士兵发现了二人牵着的手,只吃吃发笑。
石道最末端乃一厚重石门,估计是长时间并未开启,石门四周已生了厚厚一层滑苔。他探了探暗道与石门上方的结构,其中并非空腔,强行破开当不会塌陷。
灯烛沿着石门四围走了一圈,常歌调笑道:“我没摸着能巧劲开的关窍,将你家大门强行砸开,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祝政笑道:“请将军砸。”
常歌终于松开祝政,他二人朝暗道两侧让开。
常歌高高举起灯烛:“破门!”
事先备好的青铜柱六个一拼,当下形成一攻城柱,十几个楚军将士横抬着柱门,不出三下,石门上便绽开了显著的裂纹。楚国士兵再接再厉,随着轰一声巨响,霎时烟尘弥漫,整个石门向内塌开。
楚国士兵自空洞中蜂拥而过,隔着往来的人流,祝政看到,常歌眼尾稍弯,下颌线也微微舒展开来,正朝他微笑。
“恭迎天子归来。”
*
出发前,常歌便下了禁令,除非万不得已,禁止滥杀。
可实景实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暗道连着石室,正是当初曾经关押过常歌的那一间,顺着不大的腔室往前,居然连着的是齐物殿里间。
齐物殿,正是从前周天子居住之处。
殿内一片死寂,看似空无一人,唯有无数纱幔缓缓摇坠。整个齐物殿里间,除了一花柳木榻之外,再无其它物件。
大殿空旷,楚国士兵自暗道内里走出,尚未见着殿内全貌,脚步声便先在殿内胡乱回荡。
常歌心生奇怪,偌大的宫殿怎么空无一人,难道司徒镜称了魏王之后,并不住在齐物殿?
“谁!”
一声喝问传来,只是隔着摇摆的纱帘,看不清问话之人的面目。
楚国士兵瞬间止了脚步,猫着腰屏住呼吸,而常歌则轻身上前,右手缓缓按在腰间挂着的大司马剑上。
“老祖宗?”殿外木窗上轻轻传来敲击声,“殿内可是有事?”
常歌回头望了祝政一眼,宫城中只有一位“老祖宗”,便是侍奉过周闵王、又自小照料祝政长大的高公公。
高公公并不通武艺,平日对祝政也算尽心尽力,常歌朝四周比了手势,让楚国将士统统收起刀剑武器。
常歌则放轻脚步,自里间缓缓摸了出来。齐物殿里间往前,是内殿,置着祝政从前歇息的龙榻。
龙榻有八角,四周软纱落下,底部乃三层低矮底座,底座上龙凤攀附,黄铜质地,所有雕琢部件被人清理的甚好,在灯烛之下熠熠生光。
高公公站在龙榻前,手中正捏着一白软布巾。
他跟过两朝天子,又在宫中年岁已久,早已不用做洒扫粗活,可他眼下却俯下身子,一点点擦拭内殿正中的龙榻,底座上的雕龙被他拭得闪闪发亮。
常歌朝前缓行一步,他的袖子却当下被人拉住了。祝政正静静望着他。
“放心。”常歌无声道,轻缓挣了祝政的手。齐物殿着实空旷的厉害,常歌轻轻几步,脚步声居然响彻大殿。
高公公的声音愈发惊慌,他随手抄起一烛台:“谁……究竟是谁!”
他缓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声音来处。
高公公背后立着一大半人高的巨型枝灯,此处纱帘众多,若他再退一步,油枝灯倾倒,一个不慎怕是会燃起大火!
常歌见状,慌忙掀开纱帘:“高公公,是我!”
往日高公公待他不错,久未重逢,常歌也拿不准高公公究竟会作何反应,是会惊慌,还是惊喜?
谁知高公公双目圆睁,而后短促啊了一声,当即后跳一步,油枝灯哐啷一声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纱帘瞬间着了火,沿着纱帘便烧至房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