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问的哪里都好,简直熨帖到让季翦悲从中来,他现在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拥着这一点小小的希望过活的,他等这样一句话等了好些年。
见他不语,邵游光也不催,就待他慢慢想。
牛仔裤湿湿的裹在腿上,极不舒服。上衣倒是轻薄的,被暖风吹的快要干了,季翦换了一个坐姿,自从他主动吻了邵游光起,等的就是一场摊牌,那个吻之于季翦更像是被逼到绝处的一次宣泄。他也确实再按捺不住有些话了——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同邵游光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想讲述那些挣扎和艰难,可是这份暗恋一下变成了对等的,他就觉得,真好啊,他都知道。可是这样沉重的感情加倍压下来,就混杂了难过和欣喜。季翦还委屈,他想,你凭什么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率先窥得了我的这份心,非要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当然,这份委屈大概是可以归于有恃无恐了,毕竟人人都乐于享受那一份“偏爱”,季老师自称“平等”和“尊重”是人类最好的美德,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偏爱砸昏了头脑。
于是季翦也大言不惭起来,更何况,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
他说:“我爱你。”
他只说了一句,可是包含了好多句,年年岁岁这么久,一句一句要讲不过来了。
邵游光很是受用,他们停车在路边,然后接了一个吻,就继续回家了。雨还在下,漆黑的远处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来。他们两之间确实不够罗曼蒂克,那些电影里分别了好久的恋人总留着彼此的信物,再相见的上时候演一番哭天抢地的“原来你也爱我”的戏码。可是他们两个都两手空空,就这样相见了,甚至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没有。
邵游光微微提了车速,他一脸漫不经心:“我驾照学了可没怎么开过啊,坐稳了。”
季翦说你少来,好好开车。
他一件信物不留,仍旧觉得他们好像一直在一块一样,这么多年,原来过得也不算太苦。
四野茫茫,却有万丈红尘缠绕他。
前方的光亮愈发近了,邵游光这个粗心大意的大概是走的时候忘记关了房里的灯。季翦斤斤计较地责怪他,邵游光耍赖才不认账。
但这些都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回家,衣裳鼓满西风,自此以后一切道路都是归程。
作者有话说:
“他们回家 衣裳鼓满西风”化用了张枣的诗句 “万吨黑暗 我们回家 衣裳鼓满西风”
第32章 新月
前方的路涌向眼前,又飞快地消失于汽车大灯下。直到行至房前,才发现盛为民兢兢业业在门前等着。看到两个浑身湿透的人从车里钻出来,直呼造孽:“你们两个怎么搞成这样!”
“没什么事儿,盛校长赶紧休息吧。”邵游光直揽住季翦肩膀半推半就往屋里走,还想替他挡点雨,顺手将车钥匙甩给盛为民。
季翦比他有礼貌一些,见了盛为民点点头,好声好气邀请:“进来喝杯茶?”
“不用不用,”盛为民摆摆手,“你两赶紧换身衣服,免得感冒了,有事儿明天说吧。”他边走着边回头看了眼这两人,觉得氛围非比寻常,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那两人进了屋,遵的也是寻常的流程,季翦烧开水,换下一身衣裳去洗澡。也不再客客气气谦让了,颇冷酷地甩下一句:“我先了。”
山中洗澡实在不易,大多数人家并没有洗澡的地方,季翦房里这间也是后来才隔出来的,简陋的要命,但聊胜于无,总归不用像村里人一样挑着日子去镇上的浴场里洗澡了。
洗澡这事儿看着不大,但一旦不舒坦了,总是能毁了一天好心情。季翦当初执意隔的这一间四壁空空的私人澡堂子这时候就显出作用来了。
只不过因为太过简陋,没个放衣裳的地方,所以每次只能先脱好了进去。前两日倒没什么,两个人虽各怀鬼胎,但表面上都装的一个比一个更坦荡荡。只怕对方看不出自己心里朗朗乾坤青天白日。
如今确实不一样了,邵游光一抬头就见季翦背朝他脱衣服,灯还是一样的灯,不知怎的今天显得格外昏黄一些,平白之间多了几分旖旎色彩。
春夜凉气激人,使得皮肤略微透了些红,邵游光就胆战心惊地看那一双长直的腿在几方寸里走来走去,肌肉弧线极流畅。小腿腓肠肌长得好看的人确实是讨了老天爷的好处,做什么动作,曲着腿还是弯了腰,绷紧了还是放松了,前后左右都赏心悦目。
季翦进去洗澡,一时水声哗哗,和窗外雨声融成一片,邵游光理直气壮想着,小时候不知道下河一起游过多少次泳,该见的不该见的早也都见过。可是少年人的纤细毕竟是属于少年人的,远不能替代成年后匆匆一瞥的张力。他的确在这一刻脑子里装满黄色废料,只是“美”也有许多种,往往不是由美想到性,而是美与性裹挟而来,本无先后之分。爱人之躯明晃晃晃在眼前,倘若不动心才是假,如今两人之间仍隔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性于暧昧之中,美在冲动又克制,光明正大又尊重。
按理说,氤氲了水汽更美,只是邵游光这样大胆子的人也无暇再细看了,急匆匆接替着去冲了个澡,水温了,不滚,于他来说却温度刚好。
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两个人各自在自己床上躺好,裹好被子,都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邵游光侧躺过去,目光灼灼,道:“你那个故事,可以接着讲了罢?”
季翦闻言关了台灯,却没枕着枕头睡好,靠着床头半坐着。他那套睡衣是浅灰色格纹的,棉布,看起来削去了不少冷的锐气,头发软软地撘在额前,还未完全干透,显得极乖顺,侧脸轮廓茸茸,模糊成一种氛围。
他开口说:“后面有也没什么了,本来就是一个有点无聊的故事。”
“真的?“
“嗯,后面写的就是……”季翦顿了一下,他摇摇头,说我也记不清了,谁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想的,写出这种故事来。
“大概……大概是,徐满同那作家回了家,方知道作家是个落魄公子哥儿,父辈还留了许多钱供他挥霍,只不过他过得也是不开心的,他写的那些东西与时代相悖,因此也只能怀才不遇潦草的过日子。”
“他想写一个赤身裸体的希腊少年的故事,关于历史和欲望。有点像最后变成了水仙花的纳西索斯一样,徐满就成了他的模特,就像那些人画画需要模特一样,写文章也需要。”
“哦,是'自恋'的故事。“邵游光笑了,闲闲插一句。
“是,”季翦模模糊糊地笑,“哪一种爱都该被尊重的。”
邵游光表示赞同,问:“接下来呢。”
“他们相爱了,这很理所当然。”
“那他们身边的人认可了吗?”邵游光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季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认可的,他们得到了大家的祝福。”
他接着说:“结局就是,他们在一起,很相爱。作家也不再写东西了,他发现自己放弃创作之后变得很快乐。他去一家出版社上班,每个月领固定的钱,徐满也不再当模特了,他同作家住在一起,偶尔出去做做打杂的活儿,他失去了那个所谓能听见鱼的声音的天赋,但他也很快乐。“
邵游光在黑色中定定地看着季翦,看了一会儿,不说话。
“是个挺好的结局,不是吗?”季翦拍拍枕头,躺下来,侧着头和他对视。
“挺好的。”邵游光回答,但是季翦觉得他不是真心的。
窗外有一片苞谷地,被风吹的沙沙响,这声音和雨声显得不太一样,像是某种低低的倾诉。
他们跟彼此说话,如同大地在和风说话。
眼睛一旦适应黑暗,再看东西,就是一种隐秘的视角,好比草原上的鹿在灌木丛里窥视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新月。季翦和邵游光对视了一会儿,都觉得在这种情境实在美好。只是美好归美好,总是还要委身于现实。
邵游光挑了挑眉,说:“我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我猜猜,白天你去刘梦家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季翦眼睛睁地大了点儿:“你怎么知道?”
“拜托,季老师,”邵游光笑,“你脸上就差写着个愁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