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未剪(31)

作者:渗透的均质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那我知道了,”邵游光转头跟盛为民说,“她女儿瘦瘦的,考去市里面那个。”

“噢,是刘梦他妈吧,”盛为民一拍脑袋,叹了口气,“短短一两天她都来找我不下十回了,问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刘梦弄去上学。我说没办法,孩子心理问题,急不得,得慢慢调节好了再说,他不肯,又找季老师做什么?”

盛为民两条眉毛皱一起,鞋在地上重重地搓几下,扬了好些浮尘。

“没事,”邵游光倒不觉得有什么,笑,“你别担心他,找他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帮你转达呗。”

“嗐,春笋收了,再加上去年的天麻,我想叫季老师帮我寄去给赵先生,好好谢谢人家。你不知道,赵先生是大好人,我们这破地方,又没有什么扶贫重点工程的,赵先生居然不知怎么发现我们了,愿意给咱们办学资助。”

赵先生就站在盛为民面前,深藏功与名地囫囵点个头,驴头不对马嘴地称赞道:“天麻的确好东西。”

“是,小邵走的时候也带点儿,你不是说自己老熬夜吗,这个东西好,养生。”盛为民说着就要进教室去,里面眼见着闹腾起来了,他得管管。

邵游光多问了一句:“刘梦家在哪儿?”

“那得有点距离了。她家住坪坝,靠着洛泽河边上最近的一家。”

盛为民进了教室,冲下面喊,季老师有事,作文写完的交给我啊。底下的学生一窝蜂地要涌上来,谁都想放学。盛为民只好大力敲着讲台,说遵守秩序,遵守秩序,传给小组长然后交上来……

邵游光把这些声音抛在脑后,一个人走回去,掏出手机来发短信,给盛为民的,哦不,是给季翦的,问他:“在忙吗?聊聊?”却根本没人理他。

邵游光等着,烦了,想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季翦这样的人,更是极不应该囤于这种事情的。以前倒还没看出来季老师有给人家疏通心病的好本事。他无不烦躁地想——我还有心病呢,怎么不来给我疏通疏通。

他一直等到下午,天色渐暗,看见窗户外面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头发稀疏,顶着肥臃的肚子骑着辆摇摇晃晃的小车,边骑边敲着脸盆吆喝着“下雨咯——快下雨咯”。骑过来的时候还特地敲一敲季翦家的窗子:“季老师,马上下雨,别忘了收衣服啊。”

“哎,”邵游光慢半拍地应着,出门收了季翦晒的衣服,看见天边已经黑沉沉的压下来。他把衣服一股脑摊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

他去找盛为民借了车,盛为民心宽得很,极其不理解,下雨的路更不好走,你去寻他也没什么用,又不是两个年轻人谈恋爱,哪来这个黏糊劲儿,再说了,季老师万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是白跑一趟吗。

邵游光不听劝,他说不行,我得去找他。

几千里路都走过来了,区区这几里有何妨呢。小时候的季翦看着不爱搭理人,其实好哄的很,一个鬼脸一句笑话就跟着走了,长大了的季翦,跟他客客气气地笑着,邵游光却觉得他身上的冷气儿怎么热乎不起来。

于是邵游光就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去做什么事情了,他一想到天黑了季翦要一个人穿过长长的夜色回来就难受。明明他们也各自生活这么久了,没有谁非要依赖谁这个道理,可是邵游光就是觉得他非要去接季翦回来。他无法把这些情绪跟盛为民好好说道,只是把它们归结于心疼和舍不得。

盛为民无法,只得让邵游光去。钥匙刚摸到手,车就飞驰了去。留下盛为民一个人在原地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两人不对劲儿。

天还没有黑透,也确实不到天黑的时候。云南的天总要比北方黑的晚很多。天黑,是因为黑压压的乌云压下来了,在天边,和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有一抹银灰色。

邵游光沿着洛泽河开,他来彝良的时候是晚上,竟然也没能好好看过周边环境。彝良也是有河的,洛泽河像一条带子,自南向北贯穿了彝良,他这些天过得乐不思蜀,竟都没有好好看过周边环境。季翦大概是命里水源泛滥,走到哪座城市都少不了河流纵横。乌黑的云渐渐逼近河面了,雨也开始下了,砸在车窗玻璃上密密集集,催得人心慌。这时候天上又爆出一声雷,春天打雷准没好事儿,邵游光心里萌生了些不太好的预感。他莫名地想到98年的那一场洪水来,事实上他再也没有经历过别的洪水,非要说起来98年那一场他也算不上真正的亲历者。只是事后他查了很多资料,看到了很多具体数字,知道自己的家乡曾凭一己之力成为泄洪区,知道这其中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光荣。赵逢秋也给他讲,讲你是没见到,水一下子就上来了,家禽家畜、咱们家所有东西都在水里漂着。赵逢秋不愧是豪爽女子,她看的比谁都开,已经可以笑着说这些了,然后才叹气,说就是可惜真真了。她还嘲笑邵游光,你老是查那些伤亡人数有什么意思。

不是的,邵游光想跟她说,我只是不确定这个数字里有没有包含邵真真的那一个。

数字读的这样飞快,两片嘴唇一碰的事,可是生命却永远也读不完,只能换来的是新闻里的保守估计。保守估计有什么意思呢,战争、疾病、瘟疫、自然灾害,难道在数年后都只能用一个保守估计的数字来概括吗。

雨越下越大了,前面的路开始看的不清楚。不过在这儿想洪水倒的确是杞人忧天了,洛泽河就是这么一条小河,水薄薄的,一场雨也冲不跨河堤。只是盛为民这辆小破车这时候才显得格外弱不禁风起来,显得怪可怜的。邵游光看见路边站着的几个村妇,正借着房梁躲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他停车摇下车窗确认:“刘梦家是在前面?”

“是。”其中一个回答了,她们的聊天停了一瞬,正对着邵游光那个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他一下。

“怎么了?”邵游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问。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归程总比迷途长

有两个对视一眼,开口了:“你去她家不知道她家出事情了?那个小丫头,想不开,一直闹着要死。”

“都在河边站了一下午,要跳河,现在还在呢吧。”

“嗐,你说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唷,好死不如赖活着,要我说活着最重要,是吧小哥。”

邵游光却再没空回答她了。他一向不是谈生死色变的人,戏剧里生生死死多了去了,可是这一刻却又大脑一片空白,有点像他当年听见邵真真死讯拼命赶回来的那一路。他告诉自己,季翦会没事的,不至于傻到抛开自己生命安全不顾救人,可是理智又跟他说,季翦这个人还真是这样,一根筋。越是珍视的人越怕他闪失,邵游光对季翦,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往前开了几栋房子,遥遥看见前头围了一大群人在河边。邵游光干脆停了车,淋雨跑过去,边跑边在人群里搜寻着季翦的影子。他好像看见季翦了,站在最里侧,靠河边,撑了伞,但是大半边衣裳还都淋湿了,隔了这么远,他还能看见他鼻梁上的一小片反光。

忽的有女人惊叫一声,一两声落水的“扑通”在瓢泼大雨中倒只显得像低哑的呜咽。

“有人掉水里了!”

人群一下被打乱了,邵游光再怎么也找不见季翦。但却看见季翦刚才打的那把伞落在了地上,混乱中叫人踩烂了,伞骨折裂,像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他这时候还分辨出好几种声音,男人焦急的喊着救人啊,女人有的在低低的啜泣,有的高声尖叫起来,还有些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邵游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他仿佛看见现实和自己多年来的梦魇重合了,邵真真的影子带着季翦的影子一同落进了水里,被洪水淹没了,也许不是洪水吧,但总归是汹涌的,一个浪卷来,就把他们的身影完全吞噬了,稍稍一不经意间就再也看不见他们,这种感觉太无力了。

于是邵游光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他甚至来不及仔细品味心下的绝望。人群皆被这接二连三的落水给镇住了,静了一瞬间又炸开来。

春水许是雪山融水,竟仍旧凉的砭骨。刺的人倒是清醒了,邵游光这才想到季翦是会游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曾确实负气于淮河,现在却倒是要好好感谢淮河水在少年时练就了他们的好水性。使得他可以在天地雨水中冲出一条出路到季翦身边,一时间泥沙俱下,河流奔腾,他怕自己抓住的是虚影,将对方的腰搂实了,心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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