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翦表面上没说什么,倒没再同邵游光生分了,食指曲起来敲敲桌子警示他在别人地盘上小心点儿,自己却悄悄咽了口口水。邵游光说的这种白菜只在沿淮地区长,年关前后满大街都是农民在路边卖的,叶嫩,和羊汤一起煮的入味酥烂,菜梗切成细细的条,也鲜肥无比。季翦离开家多少年就多久没尝过其中滋味了。
邵有光却偏偏想勾他那条属于故乡的馋虫,接着说起来:“好几年,我过年不回家我妈都非得寄一箱白菜来,净惹得身边朋友发笑,说白菜哪没有啊,结果聚在一起涮火锅,往锅里一下,嗐,都抢着吃。”
“我妈那人你也知道,从以前就喜欢到处送东西,事儿多,我说不要不要,还非要要寄。还是宋姨好,是吧,你妈就不会多这个事儿,净给人添乱。年终的时候这么忙,谁有功夫对付那么一大箱白菜,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他说话实在是爱下套,我一个人吃不完,两个人就刚好。可季翦从他那么大一段话里却抓不住重点来。平日里都想不起的,经邵游光这么一提,倒是真的怀念起那一口了。这么多年来,可从来没人给他寄过家乡的白菜。他觉得自从见了邵游光,自己身上某一处尘封已久的地方开始慢慢复苏了。好些人思乡,就先从口腹之欲开始。季翦就此开始认识到自己对那个破地方的怀念了,但他也不愿意就此承认——倘若真的这样,那满大街的兰州拉面沙县小吃淮南牛肉汤,这些地方的人出门在外要怎么剪的开家乡的脐带?
他忍无可忍夹了只饺子放到邵游光的醋碟里,言简意赅下命令:“吃。”
盛为民老婆在饺子馅里头掺了干巴菌,算云南的山珍,是普通人家的待客之道。再说,中国这么大,每一寸有每一寸的风土人情,这在课本里头叫做差异性,邵游光想必是没这个觉悟。
盛为民这时候回来了,同时手上拎了两大瓶白的,粮食酒,度数高,说今天不喝几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吧?
季翦他是劝不动,于是战略性将炮火转向邵游光。可惜邵游光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这酒愣是没喝成。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也这么多年了,邵游光的行业又摆在那儿,酒桌上的交情是必要的,倒也没必要这么矫情。但是让他坚决了滴酒不沾的原因是——季翦在那儿呢,这个人晚上就睡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是真保不准喝了酒会发生什么。
还好邵游光难得多了个心眼,怕盛为民没面子,又信口胡扯:“我工作上天天熬夜熬的,肝功能实在不太好,遵医嘱遵医嘱。”
引得盛为民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什么现在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的大道理。邵游光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光发现季翦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头过去,一句话也没说。他就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使得苦肉计了,心理活动颇多,觉得让自己喜欢的人担心实在忒不是个东西。
于是季翦正低头吃东西,旁边的人突然戳戳他手肘,又偷偷摸摸在桌子下面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季翦觉得邵游光莫名其妙,怎么老大人了还玩小时候上课传纸条那一套,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我刚骗他的。
季翦心里有一万句话对着,最终只能小声凑近了,咬牙切齿说一句:“谁担心你了?”
酒是没喝成,两个人要走的时候邵游光却显得犹犹豫豫,磨蹭到季翦走出门了还赖在门口和盛为民道别。他两人俨然拍肩膀称兄道弟了:“老盛啊,你…有没有什么意难平得事儿,就是背着嫂子不知道的那种。”
大概一辈子也没人问过他何为意难平,盛为民刚自饮自酌了几杯,好好琢磨了一下,一拍脑袋,大着舌头乐呵呵地说:“我能有啥,我老婆也娶了家也成了,真要说,就是赶紧有个大胖小子,闺女也行,可人疼。再说,就是能把这学校办好咯,”他又压低了声音,“你是季老师朋友,这么多年了,也就你来找过他,我看季老师才有心事呢,你开解开解他啊,让他别耗在这儿了。”盛为民还要再说,话头就堪堪停住。
季翦在前面喊:“邵游光,走不走了。”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来咯。”邵游光一面走一面觉得盛为民真是个烂好人,又想彝良的这些孩子,又不忍心季翦的一辈子,世上哪儿有这么双全的事情。可是——他望着季翦比他稍前一些的背影出神。彝良育苗小学,统共也没几个人,跟他发短信的人显然不是傻乐着的盛为民,那还能是谁呢?
那只能有谁呢?
邵游光瞪着眼想,这个人别别扭扭跟他说他有个暗恋了很久的人,又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他无比希望这个人是季翦,也无比不希望是他,因为他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怀着这样“不可能”的心情来过活,他是来这里找解脱的吗?那么他找到了吗,他要找的解脱到底是发现人的渺小,还是发现人就是无处不在的自然万物?
所幸,这个时候季翦就走在他前面不远处,有很多话都可以直接说清楚。土路坑坑洼洼,显得光影的满溢明晰。
“季翦,”邵游光喊道:“你有什么喜欢了很久的人不?”
季翦听见有人叫他,站定回头望,月下看过来的那一眼叫人很是心惊。原来好像爱一个人并不是一个稳定平缓的状态,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爱上的过程。
“你说什么?”季翦问他。
邵游光加快脚步跑到他身边,方得以傍临他。好像只有少年时光里他才这样畅快的跑过,三步并两步,跑出风发意气来,他狠狠撞一下季翦肩膀,装什么朋友相交如水,两个人还不是各怀鬼胎肖想了彼此这么多年。他亲昵又轻佻地揽住季翦肩膀,管他有没有闪躲一下呢——他不许他闪躲了,同时也原谅了自己的轻佻。
他几乎是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那种语气说话了,闲话家常一般另说别的话:“喏,今天我遇到你们班学生了,两个小姑娘,在田埂上面聊得可欢了……。”
季翦被他推着走,也不恼了,听了笑着骂:“我看她两是玩疯了,我叫她们去自习的。”
“她们跟我讲,季老师上课的时候会讲故事,”邵游光也摇着头笑,又郑重,“季翦,我也想听你讲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bgm是平沢進《千代子のテ一マ MODE-2》 学畜放假啦 要开始好好更新
第28章 鱼说
“我给他们讲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季翦有点无奈,“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童话故事。”
“但一定要说的话,倒也有。”
春夜和煦极了,非要说冷,也有一点薄寒。成年人聊天,怎么说也要找个规规整整的地方,没有一桌两椅,也总要坐在清寂之地。邵游光却拉着季翦幕天席地,找了近旁的一片荒地坐着了。背靠的是几株棕榈,颇有几分南国风情,这里的确也是南国了,可是又同人们心中默认的那个南国不同,也是,红土地上植株的棕榈,总归是不同的。在季翦开始讲他的故事之前,忽一个老汉驾马车拉货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远处听得几声马叫。
邵游光奇怪,现在还有用马驾车的?
季翦就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早几年你去昆明的大街上,也是能跑马的呢,还能拉人,就是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哦,这样 。”邵游光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出来,牌子也入乡随俗变成了红塔山。他问季翦要不要来一根。
季翦瞪他一眼,说:“不。”
两个人皆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同笑起来,邵游光边笑边摇头,把烟又放回去,摆手说算了吧算了吧,健康万岁,谁也别抽了。
“这个故事我没跟别人说过,那些孩子们太小了,听了不合适,”季翦停一下,“嗯,是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写的故事。”
邵游光不说话了,他两手撑着地面向后仰去。正等着季翦开口,却听他颇难为情地说:“我们还是回去罢,这儿蚊子实在多。”
邵游光只好依他了,尽管远处漠漠树林织成了深绿的雾,在这儿讲故事更浪漫些。
回到暖灯下,各自躺在床上,他们才开始讲这个故事。邵游光睡得一侧靠灯,他边听,边看着季翦侧脸,悄悄用手挡着光,在季翦脸上切割出下颚线的阴影,再宽一点或者再瘦削一点好像都不行,还是他原来的样子最好,骨骼起伏的节奏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