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到什么?”
邵游光似乎是绞尽脑汁地想一想,转而就笑。他一只手探出车窗外,像是在赶风,说:“那我给你讲一个啊,这个我最喜欢。”
他见季翦一脸不信的表情,耸肩一笑:“好吧,我其实就记得这个。”
“有个什么神,叫什么伊卡洛…伊卡洛斯。他和他老爸被困在一个迷楼里,然后他就想离开啊。于是用融化的蜜蜡把羽毛做成翅膀粘在身上,就这样飞出去了。”
“好他妈酷啊。”邵游光末了感叹一句。
也不知道季翦有没有听懂他这个叙述的颠三倒四的故事,但最后这句话确实够煞风景。
“然后呢?”
“然后我就忘了呗。”
邵游光其实撒了个谎,他没把这个故事最精髓的部分讲出来。他才没忘呢,他就是赖着那个宏大的悲剧的结尾记住这个故事的。
但是他相信季翦是看过希腊神话的,季翦本该接着他讲下去,可是季翦也没有说话。火车刚好开过隧道,呼啸一声,光线一暗,伊卡洛斯就被含混地抛在火车后面了。他们似乎都对一些事情达成了避而不谈的共识。
可有的事情季翦知道,但有的事情季翦一定是不知道的。比如邵游光怎么也不想告诉他——他们那一次暑假里在门口相遇,并不是完全的巧合。
邵游光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干嘛,但是季翦一出现他就知道了。
“哦,原来我在等他呢。”
他们在上海的第一天,住在嘉定靠近昆山的一条混乱的街道上,吴淞江在这里拐了好大一个弯。日日蒸发出垃圾的味道。他们都不喜欢这儿,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如自己家。
季翦皱着眉毛说:“至少我们那土的理所当然,这里怎么这样啊,像是被大城市腐蚀了一样。”
邵游光就哈哈大笑,说明天我们换个地方。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住在延安高架边上,打开狭小的一扇方窗,就看见五颜六色的光,又或者他们都不用打开窗户,这些光就扰人一整晚的睡眠。
房间也是正方形的,两张床,季翦睡左边,邵游光睡右。除此之外更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是斜右上方的排气扇,整晚都气喘吁吁地转着。
整夜,外面都有汽车的鸣笛声。季翦不由想起来,早些时候他们对大城市的幻想就是外国歌曲的配乐加上几声鸣笛。
而邵游光就睡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发出轻轻地鼾声。一大半的被子都被掀开来,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遮光。
季翦清醒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是他无法跨越的沟洼。
早上季翦和邵游光在一家叫“富春小笼”的店吃早餐。
店里坐满了人,他两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找到两个座位。所有清早上出来晨练买菜的大爷大妈都在同时讲话,效果堪比将一个大音响放在耳边,嗡嗡直响,震得人头昏。最要命的,这些话季翦和邵游光一句也听不懂。
小笼汤包五块钱一笼,邵游光一口气能吃两笼,边吃边感叹美味。他两在柜台点菜的时候,大妈估计是大早上好不容易看到两个年轻面孔,觉得新鲜,心情一好就热情地推荐说这儿的招牌是甜酒酿丸子:“阿拉自噶手捏的丸子呀。”
过一会儿一个头上烫卷裹白围裙的阿姨脚下生风地端了两碗过来,嘭的一声放桌上,就忙去送下一桌了。动作迅猛,居然一滴不洒。
邵游光兴冲冲地舀一大勺,刚吞下去瞬间整张脸就皱起来。
“怎么了?”季翦停下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我今儿总算知道什么叫齁甜了。”邵游光苦不堪言地说。
其实上海和宋曼枝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季翦和邵游光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宋曼枝说的旧时的影子,那些戏园子,公馆,要么改换了面孔,要么成了又潮又旧的老房子。宋曼枝描述的四平路和福州路上的繁华景象,现在居然静极了,开着一家家书店,哪有歌舞升平唱戏的样子呢。以及,季翦发现,原来大城市是有这么多公园的。
他们那里的公园是一片荒草地,而这里的公园是一片茂密而遮蔽的空间。有些公园边上,总是围着人,邵游光感兴趣,拉着季翦凑热闹走近一看,见几个穿警服的人扭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嘴唇很红,头发长过耳朵,四肢都极其纤细,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旁边围着一圈人都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啊?”邵游光忍不住问出声来。
“怎么回事?”旁边一个大妈啧了一下,“抓流氓呢。”
“流氓呀!”另一个神神秘秘凑过来,“流氓知道的哇?就是…就是…跟男人那个…”
“你说这不是有毛病吗,净在这公园里等着,跟男人腻歪,不嫌腥腻的慌。”
“这是病,得治的呀。”
“哎哟,我看也是。”
她们自顾自聊起来了,全然顾不得搭理旁边站着的两个后生。
邵游光没再说话,扯扯季翦。
“走吧。”
“好。”季翦忙慌地下头,手悄悄攥紧了。
他想,邵游光心里怎么想的呢?可是邵游光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了。
季翦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目光和那个少年在空中堪堪相接了一下,只一下,那个少年就把目光冷冷滑向别处去了。
于是季翦知道,他不会认错的,他们都不会认错的。可是等待他的是审讯逼问吗,还是严刑拷打?。季翦突然觉得,眼前这座公园,甚至这座城市,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机器一样在后头吞噬着他们。
原来同性恋如洪水猛兽,不是只在人们心里想着的,它是实体,看得见摸得着。
这晚他们又在高架桥旁的宾馆睡了一晚上。季翦原以为他和他共处一室会让自己尴尬。没想到自己尽然可以用平常心来自如应对。
也许是第一次换了城市,这两晚他睡的并不好。所以一直到凌晨,天还不亮的时候,他就清楚地听见邵游光翻身起了床,窸窸窣窣穿了衣服。然后他走到季翦床边。
他站了多久呢,季翦数不清。然后他感觉到邵游光弯下腰,拍了拍他,说:“季翦,醒醒。”
昨天是八月三十一日,今天,确切来说,现在,凌晨四点五十分分,是九月一号。
全国大学生都在这一天开学。
季翦什么也不说,爬起来,跟着邵游光走进了一片漆黑的凌晨里。夏天,日长。熹微的白光已经开始出现在天边了。
他们走着走着,最后决定在外白渡公园分别。公园里铁艺的秋千、长椅,在特定的光线下闪着特定的光。那些个黑色的竖条条的路灯,像瘦长的人影一样立在路两边——灯还没熄呢,一抹太阳就颤巍巍地出现在天边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跟对方解释,这就像邵游光从来没有和季翦说起离开,季翦也不问一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彼时正站在公园西侧,举目便看见黄浦江分叉出另一条河道来,是吴淞江,也叫苏州河。
奇怪,这个世界上好像满是纵横交错的河流,看见的看不见的,有机的无机的。它们就像经度和纬度,丈量巨大的土地。
他们惊讶于这条河流的串联性——这条贯穿整个上海市的运河,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人情。早上,外白渡桥附近是这么冷冰冰,像一种空虚的繁华。早起的自行车、摩托车、货车、三轮车闪着近光灯,在一片安静里飞驰而过。宽条条的江水自远方来,涌动着黑色的余波。
“好安静啊。”季翦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好安静的一个上海。”邵游光听见了,也说道。
他说完,似乎为自己的伤春悲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行了,我走了啊。”
“好。”
然后他两就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常干净又纯粹的拥抱,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只维持了一秒就松开了。
是谁先松开的呢?这个问题在很多年后他们又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被无休止地争论。
“再见。”
“再见!”邵游光笑着告别。
在这个阴沉的,灰色的早上,只有邵游光是明朗的。
于是季翦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瞬间的分别。邵游光在非常认真地离开他,从他们坐上南下列车之后,邵游光就一直在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