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声音缓和,如轻风细雨,里面夹杂带着针尖的利刃,见她不语,将疑惑又抛给了卫国公这个当爹的。
“齐文栋,父女连心,你倒是替她来归纳一下。”
五六月的天气,也不算热。地风顺着上首的龙镂寒井呼呼吹下,卫国公脊背冷汗如雨,将朝服都打的湿透。
哆嗦着唇齿,悔罪道:“求皇上开恩,小女年幼不知分寸,冒犯了天家威严,求皇上恕罪!”
秦桓泽听了心下冷笑,老狐狸跪的容易,要松口还想再梗着脖子耍两套花招。
可皇后也在,他又不好开口拆台,只得作壁上观,盼着皇上这次能够横下心来,帮着那齐妙妙长长记性。
“恕罪?”皇上手里拿着一本折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五指点音,清晰的敲在每一个姓齐的心里。
翻看了一会儿,才撂下,开口道:“南诏郡上了折子,朕念你平叛之功,已压着不发,这才几天的光景,又要恕罪?”
卫国公神色大变,也不再以退为进,磕了几个头,自请薅了齐妙妙平安县主的封号,恳求从宽处置。
皇上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没有再难为他。
平安县主违背宫规,免了封号,由本家好生管教,卫国公因教女无方,免其兵部左侍郎的代职,闭门三月,自思其过。
兵部左侍郎,官职不大不小,但手握南诏郡三十万驻军的调遣军权,齐家姑娘这祸事,即便宫里没有透出一丝口风,京城内外也都知道,必不是什么小孩子闹家家的过错。
就连皇后娘娘亦遭了牵连,圣上鲜少宠幸后宫,却在这事之后,连着三日夜宿淑妃的景翠宫,赏比翼双钗以示宠爱。
东宫置流觞曲水,鹅卵石围砌成的流水,蜿蜒在竹林间,荷叶点缀,以完整的荷花瓣承装着酒盏,做点点繁星,散布星汉之间。
秦桓泽凭栏侧卧,一身清凉,眉眼中带着醉意,信手取过一杯酒水,仰面而尽,唇齿内布满竹叶的清香。
举手投足间,虽有洒脱,又带着三分慵懒。
笑嘻嘻的讲着齐家的笑话。
与他对坐的崔靖晨,吃相就粗狂多了,面前小桌上的下酒菜已经过半,醉眼朦胧的发笑:“送去尼姑庵了?那卫国公嫡出的就这一个女儿,她老子愿意,齐家后宅的赵大虫会乐意?”
齐妙妙背后有皇后做主,卫国公就算是想献女儿出来表忠诚,他那不贤惠的夫人可不是那么好点头的。
秦桓泽摇头一笑,道:“这可是中宫送出去的旨意,他们姐弟好不容易在这事上有了共识,卫国公连夜备了车马,亲自把人送到城外的清凉庵。”
“哈哈哈哈!”崔靖晨拍手称笑,“我早就看她不顺,小时候她就抢崔萍的风筝,如今还想打你的主意?她又不喊我爹,谁稀罕惯着她!”
秦桓泽脸色红晕,没有接话。
崔靖晨又从水里捞起一盅出来,灌了下去,啧声道:“过些日子南诏的商队结算好,我就回青州了。”
崔老侯爷的丧事皇上已经批示,以亲王之礼发送,追封文宣王。
办了自家的事情,还有秦钊那边等着他去招呼,再耽误,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秦桓泽听出了眉目,发问道:“那南诏的折子,是你的人送来的?”
崔靖晨笑,举杯与他对饮,半梦半醒道:“圣上说是,就是!”
两人相视一目,哈哈大笑。
齐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封连内容是什么的折子,就将其吓得斩尾断臂,原本皇上是随口拿平叛的事情诈他一下,没成想,一语成谶。
日后清算,十个齐妙妙去庵里悔过,也抵不了她老子在南边闯出的祸事。
秦桓泽心里高兴,大手一扬,让人把清荷也叫了来。
风在竹叶间飒飒作响,清荷瞧着水榭里布置好的古琴、琵琶,再看不远处醉的东倒西歪的两人。
彭嘉福笑着道:“奉仪,殿下说,要听《海青》。”
海青拿鹤?
清荷又朝那处瞄了一目,怪不得这人近几日心情愉悦。
伸手在那筝上拨了几个音,引得秦桓泽回头看她,男人目光发亮,脸上红扑扑的,在翠绿的竹叶下格外姣好,不晕不闹的,哪里像是吃醉的?
再看已经瘫坐在一旁呼呼大睡的崔靖晨,四仰八叉,一手抱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里,掌心还歪着酒壶。
秦桓泽发现她的目光看的不是自己,眼色沉下,恶狠狠的警告了她一眼。
清荷被吓得心头一惊,这人有病?吃醉了还能发疯!
她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也不怕他,反正没有外人在,他又不会真的砍她脑袋。
翻眼就瞪了回去,拿过一旁琴奴的琵琶,挑试两下,手自拨弄。
她的琴是父亲手把手教的,颇得七八分真传,起奏三两声,海东青翱翔天际,又辅以吟、挽技巧,一时间鹅叫扑在水中,听得秦桓泽眼神越发的清亮。
原本躺在地上酣睡的崔靖晨突然惊醒,高呼道:“先生来了!”眼神呆滞着四下转了一圈,一个栽倒,又呼呼大睡过去。
模样滑稽可笑,连助音的琴奴们都忍不住撇嘴。
清荷也在发笑,露出漂亮的笑靥,引得秦桓泽搓着食指,高兴地又饮了一杯。
流觞宴毕,海东青拿住了天鹅。
太子爷醉醺醺的歪在钟奉仪身上,一旁两三个小太监帮忙搀扶。
彭嘉福又安排人去将崔侯爷扶起,太子爷突然醒顿,举着手,指道:“找两个听过先生讲学的太监,给阿兄——念书!”
他抬着头望了望,想了一会儿,才道:“念——劝学!念他一夜!”
清荷心里翻着白眼,再次肯定这人吃醉了,疯的更厉害。
嘴里应着,抿声把人搀扶回去,梳洗醒酒去了。
后来听伺候的小太监说,宣平侯醉醺醺的躺下,又哭又叫的,嘴里不住的求饶着“夫子我错了!”直喊道夜里才静下。
清荷手里为某人打扇的手腕顿住,往床上看去,某人一脸酣睡,嘴角挂着笑意。
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第19章 停矞落
崔靖晨醒来以后,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本《劝学》,顺手将清荷堵在墙角。
目光逼仄,眉头皱起了个川字,咬着牙追问:“清妹妹可否将这篇文章,念给我听?”
他双目猩红,眼底的淤黑清晰可见,就算是小时候经常到家里去的大哥哥,清荷看着心里也害怕。
她双手巴着他的衣袖,想要把人劝开,“靖……”
才叫出了一个字,眼角瞥见了廊子后面的那一抹皓影,忙抽回小手,整个人缩成一团往墙上贴,抿着嘴,朝来人出声委屈求救:“殿下!殿下,救我!”
柔弱的声音如同一道催促符,秦桓泽面如水色,三步并做两步,疾行赶至。
崔靖晨一夜无眠,精神涣散,走路都有些虚浮,身上无力,三两下即被拉开。
手里的书卷落在地上,秦桓泽看到翻开的那一页,揉了揉鼻子,声音微微上扬,捏着身后佳人的腕子,道:“阿兄,她现下是孤的钟奉仪。”
奉仪是东宫有名分的妾室,虽身份低微,但也是正经在册的。
崔靖晨神色凝住,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嘴角抿成一条缝。
想到先生那般人物,疼在手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如今竟沦落至如此地步。
年少时的挥斥方遒,意气风发,得了这些年得锤炼,譬如朝露。
顿时心下黯然,也不愿追究昨夜的祸首,在秦桓泽肩头拍了拍,交代道:“待她好些。”便颓丧的出宫去了。
他是走的潇洒,清荷却因着他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遭了大殃。
古琴琵琶与羌笛,短短三日,太子爷愣是让她把会的乐器操持了个遍。
清荷还想卖惨逃避,被他瞪了一眼,别有意味道:“怎么?嫌孤待你不好?”怕他又生出什么古怪的点子,她也不敢再偷懒耍滑。
终于,被琴弦磨破了手,挂着眼泪给他看:“这次不是装的,真的疼。”
秦桓泽气呼呼的磨牙,掐过她的臂膀,将人揽在怀里,故作恶狠狠的威胁:“以后不准对别人笑,更不准伸着小爪子,去扒别人的衣袖!否则……”
他眼眸眯起,在她身上打量几眼,讪笑着理了理她额间的发,说出下文:“孤就把你的腿打折了,让你这辈子都见不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