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学锦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医院里等弟弟来接班,等来的竟然是一具尸体。蒋学锦慢慢矮下身子,蹲在地上。又围过来几个家长指着蒋学锦骂了两句,还有人朝他吐了唾沫,给了几拳,随后赶来的护士和保安把他们逐一拉开了。
作为当事人的蒋学锦被骂了什么,又被打了哪里,他已浑然不知了。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内出现一个满脸泪痕,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他心口猛然一震,痛苦在麻木后席卷而来。
蒋学锦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韩芷曼的家属。”
“我在。” 胡令安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踉跄地走到医生面前。
“转到重症监护室了,去办手续吧,情况不好说。” 医生摘了口罩,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医生。”胡令安的嗓子哑了,她深深鞠躬,手紧紧捏在自己胸口处的衣襟。
周围的家长像是羡慕甚至嫉妒地看着胡令安远去的身影,是的,她的女儿还有活的希望,而他们的孩子已经被宣判死亡。但无论两者中的哪一种情况,都无异于在砧板上炙烤,毫无主动性可言。
蒋学锦还没有从弟弟轰然离世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便被警方的有关人员带去常规问话。要给这些人,这些孩子一个交待。这场车祸后来被称为召光“611” 惨案。
目前五名幼儿,两名成年男子在车祸中身亡,一名幼儿和两位老师受重伤,一名幼儿受轻伤。死亡人数或上升。
车祸发生在距离学校三百米外的十字路口,现场显示,蒋学光的车在红色信号灯指示下启动,并突然转向幼儿及老师所在的区域。可疑的是蒋学光的车同样遭受撞击,尽管现场出现刹车痕迹,但车子最终因惯性冲出人行道十米远,这使伤亡加重。
入夜八点半,十字路口东侧的河道中,警方打捞出一部巨型重卡,车内男性司机已经死亡。
“警方正在调取监控录像,这起事故很快会明朗起来,你弟弟很有可能是无辜的。根据我们的经验,和初步完成的现场勘察,他应该是为了救人而闯红灯。目的是为了阻止重型卡车撞向人行道的孩子和老师们。”
蒋学锦面色平静,对于这样的结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或极度的悲愤。
“这个情况,我们和外面的家长说明一下。” 坐在蒋学锦对面的警官皱了一下眉毛。他们到医院问话的时候,看到了情绪激动的家长。而蒋学锦脸上的多处淤青和鼻子下方的血迹,似乎也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压制性的暴力冲突。
“不,不必了。”这是蒋学锦面对警察的询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在所有细节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暂时先这样吧。”
在场的三位警官听到蒋学锦的话没有一个人不感到惊讶。还是主导问话的警官终于拍了拍蒋学锦的肩膀,“有任何新情况,我们会随时与你联系,节哀顺变。”
如果事故中有责任人,悲伤还有发泄的出口。如果没有可以责怪的人,活着的人要怎么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生活的一个玩笑。
蒋学锦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靠在门板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鼻梁和嘴角的淤青在白炽灯下显得尤为惨烈。
不能这样被父亲看到,暂时不能让父亲知道。要让他怎么接受小儿子已经身亡的事实,在几天之前,蒋学光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有无限的活力,和遥远的未来。
遥远的,戛然而止了。蒋学锦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不该把自己的车借给弟弟,如果坐公交车就不会出事了。蒋学锦胡乱擦干了眼泪,从兜里掏出手机,给之前请过的护工打了一个电话。“请你帮我和爸爸说,我单位临时有点紧事要加班,学光,” 蒋学锦捂着嘴,深吸了一口气,
“学光被导师邀请去家里做客了,这几天都不在家。”蒋学锦思前想后扯了一个大概的谎言,他很少对父亲说谎。
“蒋先生,你,还好吗?” 听着蒋学锦不太对劲的声音,电话另一端的人问。
“还好。” 蒋学锦倚着门板坐在地上,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在一墙之隔的女厕所,胡令安在给韩真打电话,她想,小曼或许想见爸爸。在第三十三次无人接听以后,胡令安第一次情绪接近崩溃地摔掉了手机。
“小曼,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胡令安一边捂着嘴,一边捡起碎了屏幕的手机,在系统上提交了两天的请假申请,她真的,累了。
有人在洗手间外面敲门,蒋学锦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洗手台抹了一把脸。他得去看弟弟最后一眼。
蒋学光的左侧身体像是一块塌陷的烂肉,肩膀和胯部的粉碎性骨折,让他的身体失去了骨骼的基本支撑。多处的内脏出现位移和外漏。面部也因车祸的冲击——主要来自挡风玻璃的剐蹭,变得难以辨认。
蒋学锦看到尸体的那一刻所有的神经都断裂了,这是他的弟弟。小时候他抱在怀里,放在腿上,扛在肩上的弟弟。
蒋学锦比蒋学光大七岁,他一向对弟弟宠爱有加,像是看着以前的自己一点、一点地长大。
蒋学光上小学的时候,还是胖乎乎的一团,可爱极了,蒋学锦会拉着他肉肉的小手,把他架在自己的肩上骑大马。
再大一点,蒋学光像柳条一般抽长了,个子高了,也不胖了,变成健壮的少年。蒋学锦开始和弟弟勾肩搭背,或是把手伸进他的咯吱窝下面瘙痒。蒋学光很怕痒。
最近几年,蒋学锦则喜欢磨砂着弟弟的后脑勺表示一种安慰和鼓励。弟弟长大了,作为哥哥,他能做的是全力支持他,相信他。
蒋学光一直很听话,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从来没让父亲和哥哥操心。蒋学锦上班以后,有时候工作很忙,晚上很晚才到家,但只要回家微波炉里一定会有丰盛的晚饭,和弟弟留下的便条。
想到这儿,蒋学锦知道,以后再也没有人等他回家了,再也没有了。弟弟走了。蒋学锦跪在地上哭,仿佛在一夜之间流尽了所有的眼泪。
那个和他一起长大,与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弟弟走了。以一种残忍而决绝的方式。
胡令安站在住院楼五层的重症监护室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人。韩芷曼的身体多处骨折,内脏出血,最严重的伤在脑部。
胡令安紧紧盯着韩芷曼身边的检测器,看到心脏起伏的波折线,她的内心里面一阵一阵地发紧。医生告诉她,韩芷曼的危险期还没有过,随时有生命危险。而即使保住性命,她也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胡令安怯懦了,她一步都不敢离开这里,她要守着女儿,因为她不知道这一生中她还有没有更多的机会。
韩芷曼的脸埋在各种管子下面,她微弱地呼吸着,身体缓缓地起伏,甚至每一次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她在努力活下去。
胡令安捂着嘴,眼泪缓缓掉下来。她还记得第一次知道韩芷曼在她腹中时自己的紧张与不安,还有期待。怀韩芷曼的时候,胡令安还在读博士,女儿异常地乖,似乎没闹过一次,胡令安也丝毫没有把课业落下。胡令安总说,她的博士毕业论文有韩芷曼的一份功劳。
因为韩芷曼,胡令安甚至在离婚的时候都还对韩真抱着一丝感激。想起韩真,胡令安像是要呕出一口血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打电话给韩真的父母,告诉他们韩芷曼车祸的事情,并以近乎请求的口吻,央求他们找韩真回来。
在韩真的父亲破口大骂之前,胡令安挂掉了电话。他们还不知道二人已经离婚了。
沉沉的夜笼罩着召光第一人民医院,也吞噬了胡令安和蒋学锦的心。
蒋学锦在第二天的清晨接到警方的电话,请他到交警大队做例行询问,并领走蒋学光的遗物。遗物两个字在蒋学锦的脑海里炸开,震得他全身生疼。
蒋学光的遗物是五本书——他为哥哥借的书。上面的血迹清晰可见,是蒋学光的血。蒋学锦把书摊在胸口,鼻翼微微收紧。他多希望,死去的人是他而不是弟弟。
警方调查显示,东西向行驶的蓝色重型卡车刹车失灵,冲向西侧的人行道。蒋学光所驾驶的小轿车为了减轻卡车撞向人行道对行人造成的冲击,自动成为了两者之间的缓冲,因此成为这起交通事故中结果最为惨烈的部分。卡车的驾驶者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与轿车相撞之前,已经竭力向东侧打轮,但无奈因车速过快,司机反应时间过长。卡车在发生撞击以后,才向东而行,冲进东侧的河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