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一步,都有若干只厉鬼丧生剑下。
同样,她闭了眼,内心却腾升起一种久违的肃杀战意,手中灵力幻化成的长剑随着主人的心意而微微响动。
她确实,很久不曾这样战斗过了。
竟会被区区几只小鬼逼至如此。
苏念心中压抑数年的杀气悉数暴露,与这些鬼的鬼气杂在一起,竟然不相上下。
将手中长剑飞掷而出,穿透十来只拦路厉鬼,一瞬间对方皆魂飞魄散,墨发随着灵力翩飞与身后,数千只剑从剑气中横生,清冽仙气顿生海潮一般的杀意。
饶是没有意识的鬼魂见到这种场景,也不由得心中一颤。
“挡我者死。”
鬼界没有日月,就连苏念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与这群忘川之鬼厮杀了多久。
身上挂了几道彩,血珠溅在桥上,踩出一路血脚印,但她却依旧如若不见。
剑意越战越勇,灵剑铮鸣间,如不受控制般出,取走数鬼性命后回到她身边。
苏念知道这样杀气过重,并非好事。
可是……
她又怎惧杀孽?
“拦住她——”
直到踏上一方柔软的土地,身后鬼魂消失不见,火红的鲜花在脚边盛开时,才发现忘川已过。
……
这数千年来,从未有能单枪匹马独渡三途川,更没有人能一路从奈何这头,杀到那头。
因为桥上的人,是看不见去路有多远的。
在桥上,若是心生一丝一毫的迟疑犹豫,动作有半分停顿,便会被忘川水鬼拖入水中。
忘川不问修为,但问心性,阴阳两界交界处的险象,大多与心境有关。
就算是金锣大仙,也无法无视他的规则。
这是苏家最大的杀招。
苏念松开手中剑,灵剑一瞬间溃散,身形也踉跄了几步,右手却扶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她低头去看,那是块白色的石头,上面拿朱纹写着三个大字。
“三生石。”
她轻轻念出声,灵力覆在伤口上,眸色晦明莫名。
有书云:三生,前生、今生、来生。忘川河畔三生石,见人三生。
她不问前生,不问来生。
她只是,忽然想见一眼今生。
或者说,见一眼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或许是因为方才与厉鬼搏斗太重,也或许是身上伤太多。
意识迷离间,有一个无比清雅的声音传来。
“念儿,莫动。”
苏念一瞬间缩紧了瞳孔,倏然抬头,循着声音望去。
白衣胜雪,如月之华,一只玉冠束不尽长及膝的墨发,如瀑般落在身后,腰间一只洁白宫羽,周身似有淡淡光晕,圣洁到将他与尘世隔离出去。
那是真真正正的谪仙,叫人无法呼吸,仿佛吐出的每一口浊气,都是对他的一种玷污。
不知何时,鬼界那大片大片妖冶而血腥的花海已经褪去,转而成为一处竹屋,苏念正靠躺在竹屋里面唯一的那张床上,屋外艳阳高照,鸟语啼鸣。
这场景,她自然再熟悉不过。
万城门,她还做弟子时的洞府。
苏念定定地望着门口仙姿卓绝的仙人半晌,不语不言。
他缓步走在她床边,如踏清风,纤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他望着她这一身伤,语气放柔:“伤未好,明日早课,便莫要再练功了。”
“……师父。”
苏念依旧定定地望着他,视线不移,却出手止住了对方想要用灵力替她疗伤的手。
“怎么?”
苏念却道:“我将掌门之位给了遥之师弟,您可会怪我?”
他沉默片刻。
“为师,为何怪你?”
万衡道君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但却依旧带着不易觉察的柔和,“此事本是你抉择,你若不愿,天下何人敢强求?”
“……是吗?”
苏念缓缓露出一个笑,靠在榻上软垫,似乎稍稍安心些许。
这一刻,长老这个词似乎离她无比遥远。
不如说,离她这样遥远,实在太好了。
“可是……师父。”
她那一瞬间,竟是不想开口。
——您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
万衡道君,天下为重,克己修身,庇佑苍生。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点。
于是她顿了顿,话在口里转了一转,又道:“我从不曾去过早课。”
万衡道君坐在她面前,语气依旧沉稳:“或是为师闭关太久,忘了此事。”
“师父。”
苏念将这两个字念得极慢,像是在珍惜什么念一次,少一次的消耗品。
这次他没有说话。
苏念望着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鬼界肮脏,您不该来这里。”
“噗嗤——”
陡然间,剑柄没入仙人胸膛,将白衣染得通红,‘万衡道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看着手持长剑,面容却依旧堪称柔和的苏念。
那柄穿膛之剑,一动不动,平稳如常,持剑者似乎从不曾有过半分犹豫。
“为什么……”
“因为,涯平早已明白,百年前,您便已殉道。”
苏念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长长的叹息一声,语气平稳轻柔,却透着倦意。
“魂归太虚,饶是涯平用尽百年,修遍神界遗卷,也不曾有那能力,留下一魂一魄。”
‘万衡道君’一愣,握着灵剑,那双世间万物皆不可入眼的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那笑意,诡异无比。
场景骤变仅在一息间,苏念望着这一片红艳艳的石蒜花海,唇角的弧度终于渐渐放下,手腕沉重无比,没有力气再凝聚一柄灵剑。
花海幻境。
堪不破者,则永世陷魔。
苏念望着丹田灵力随着花海一点一点,不可挽留得四散到空气中,渐渐化为猩红狂暴的魔气,苦笑了一声。
还真是…刚刚好地撞到了她最大的弱点。
她无惧杀孽缠身,无惧怨灵生死,可终归心中有遗恨不消,执念不破。
涯平,生涯难平,意更难平。
她最后破境那一剑,终归是偏了要命的三寸。
第57章 我拒绝这门冥婚(12)
苏念之所以会来到这些世界,做这些事情,不过因着心魔二字。
她的这半生仙途心魔,又不过因着万衡二字。
鬼界这一场修心花海,结结实实击在她弱点之上。
一如当年系统威逼利诱,逼的是万衡留下的万城门,诱的则是心魔可消。
如何消?
万衡不生,心魔不消。
周身花海花开靡靡,苏念靠在三生石边,身上冒出的血气魔气与红色花蕊融为一体,意识迷离间,她静静合上眼,却依旧难平心中不甘。
走了这样多的世界,她甚至连足以与功德相抵消的龙气也收获其中……
明明,还有最后一点希望。
叫她如何甘心?
她忽然笑了,豁然睁眼,原先黑白分明的清明眼睛已经为如血鲜红替代:“成魔,又如何。”
苏念撑着自己站起身,方才与妖鬼战斗留下的伤口再次崩裂,在她身边的三生石上留下一只又一只血手印,血落在火红石蒜上,隐入其中,消失不见。
她强行抑制四散的灵力,不顾周身魔化带了的剧痛,压下灵力反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
无论如何,得走出这片花海,能撑一时,便是一时……
眼中场景再三变化,往事如烟云飘荡,时间的尽头,隐约可见万城门高峰入云,熟悉的声音向她轻声呼唤。
“……”
右手微动,她想举剑斩破幻境,却终是一丝灵力也凝聚不起来。
穷途末路。
接天不断的花海如残阳般的艳丽中带着极度的危险,仿佛势将要斩断一切生机,沧桑百年,幻境与现实间,庄生晓梦,似乎已经辨识不清。
“涯平师姐——”
“苏长老——”
“念儿,睡一会吧。”
意识渐渐涣散,可是在旁人看来,她依旧站立在花海之中,不曾倒下,也不曾溃败,哪怕是灵力化作魔气,也仿佛随主人一般不曾屈服,更不甘心这样轻易入魔而溃散。哪怕将迎来一切的终点,她身形依旧笔直骄傲。
可是终究有些倦意。
“念儿。”
她望着山峰之巅,卓然绝世,负手而立的仙人,见他踏着白云,御风而来,素衣白袍猎猎作响,离自己越来越近,终究是一步路也无法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