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种种琐碎、微小、单独拎出来不值一提的蛛丝马迹如细弱的纤维,被冷不丁爆发的怀疑搓捻成线,绞成绳索,指向人性纵深处的幽黑渊翳……有某种超越认知的异常与混乱正在暗处孳生,如静默蔓延的黏菌。

心脏像是一下下擂在鼓膜上,安吉洛几乎能听见自己钝重的心跳。

他反复回味、揣摩这段日子以来古堡中发生的一切,咀嚼着迭戈管家的每一个表情与字眼儿,越回忆,越觉得那张细眉弯眼的脸庞狡黠如狐,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可信。

还有伯爵……

安吉洛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又无药可救地想起十一号,比对起伯爵与十一号轮廓肖似的五官。

除去五官轮廓,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而且安吉洛记忆中的十一号面目已趋向模糊,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是100%准确的。

十一号有一头棕黑驳杂、粗壮油亮的头发,一颗漆黑中隐泛幽绿的眼珠,常暴露于阳光下的蜜金色肌肤,严重毁容的右脸,被锐物刺瞎的右眼,轻度变形的左脸,以及狂犬病导致的精神失常和yu望亢进……

伯爵则像是通体漂白过一次,色素浅淡……

银灰发丝,澄金虹膜,苍白皮肤,面部毫无瑕疵,言谈举止恪守礼节。

这不合理。

更无意义。

十一号有什么理由装成伯爵哄骗自己呢?

可安吉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混乱的思绪。

几个离奇的猜测如雾白色的、冰凉的幽魂般掠过他的心间。

恐惧使人丧失理智,安吉洛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一个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

不择手段的精神变态患者?

会变幻形态的超自然生物?

隐居在古堡密道中的怪人?

游荡于古堡中的枉死之人?……

他有多大的概率是在用胡思乱想吓自己?

安吉洛勉力调整呼吸。

他忆起初次在解剖台上见到尸体的那一幕,皮肉翻卷,嫩黄脂肪如棉絮依附在皮下,筋膜与血红的肌肉,死者腐烂的嘴唇与灰黑的牙床……他当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可握久了解剖刀之后,他渐渐学会了如何剥离无效的恐惧,从实处入手。

直视恐惧,对恐惧迎头痛击。

恐惧就无法左右你。

在医学院进修与对抗瘟疫的经历磨练了安吉洛的胆识和意志,几次呼吸起落,他从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狂想与怀疑状态中抽离而出。

安吉洛决定去印证事实,而不是干坐着空想个没完,他有可能是想多了,也有可能古堡中确实存在某些异常但却与他无关……但无论如何他得搞清楚。

安吉洛疾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两天前这里又下过一场雪。

山路仍旧无法通行。

――当怀疑的口子破开,连恶劣的天气都成为了一个疑点。

这完全可能是一种刻意的设计,为了困住“目标”。

若是有极端情况发生,安吉洛不得不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离开古堡,那么他可以去马厩里偷一匹马,通过唯一那道山路下山。可他约等于无的骑术与糟糕的路况大幅提升了他坠落山崖的概率,而且下山之后他仍需要乘坐渡船离岛,而码头是否有人把守以及他能否顺利找到渡船都是未知数。

强行离岛暂时不列入考虑。

而且,重要的是……

诡异归诡异,那种受蒙蔽感亦挥之不去,可安吉洛暂未从伯爵、阿图罗与迭戈等人身上感觉到丝毫恶意,狼王更是成天甩着舌头围着他转,忠诚又热情。

这也是安吉洛尚能压制恐惧、维持镇定的原因之一。

“唔……”安吉洛咬牙推动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亮出暗门。

他攥紧铜环拼命向上拉,沉重的石门开启。

门后,是一条宽窄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漆黑幽邃。

安吉洛先是蹲在密道口等了一会儿,确认那里面没有响动,这才起身去拿了两个烛台。

烛台是铜鎏金材质,粗长钝重,精细的浮雕与金属棱角使它成为了防身利器。安吉洛一手一个,左手的烛台举着照明,右手的烛台垂在腿侧,既能充当备用蜡烛,又能当棍子抡。

他灵巧地跳进密道。

密道内部干燥洁净,闻不到丝毫异味,蜡烛燃势平稳。

安吉洛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

没什么积灰,像是常有人通行,墙角隐蔽处散落着几根银白毛发。

这更证实了迭戈是在撒谎。

安吉洛放轻步子,悄然无声地行走在暗道中。

暗道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许多,如纵横交错的蛛网,它不仅是从某一个房间通往另一个房间的暗道,而是将整座古堡二百多间屋子尽数连接起来的内部通道网,安吉洛发现了许多扇暗门与岔路,这个恐怖的发现反而让他舒服了一点儿――至少他不是被人故意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间中。

他拿出应对医学院结业考试时背书的劲头去记忆他走过的路线,直到短时记忆达到极限,他才原路朝卧室折返。

“呼……”安吉洛钻出暗门,松了口气。

古堡太大了,他走得双腿酸乏。

可他不敢休息,合上暗门后,他用仅存的几分力气拖动大床,让床脚压在暗门上。

这么沉重的床加上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再加上暗门本身的重量,安吉洛不认为人类能推开它。

瘫在床上歇息片刻后,安吉洛起身翻出记事本和鹅毛笔,根据记忆绘制起了暗道路线图。

或许这毫无意义,他安全地从暗道返回了,也没有更骇人听闻的发现。

不过多一手准备总不会有坏处。

第68章 月蚀(十七)(畸形骨架。)

安吉洛立在一扇黄铜大门前。

对开门,上沿直抵天花板,门板厚重沉钝,花纹雕工精细……那是一排异化的月相图。

残月、下弦月、凸月……满月。

月光被抽象地表现为一条条柔韧灵活的肉质触须,随月相趋于圆润,触须亦逐渐密集。

残月的触须稀少,寄生藤般缠卷在弯月一角的细尖儿上。

满月则触须狂舞,袭卷浸润在银光中的大地。

看得出来,亚利基利家族对月亮不大友善,连门板上的花纹都在异化月亮。

安吉洛暗自记下这处疑点。

“……就是这里,亚利基利家族的内部科学实验室。”阿昂佐伯爵说着,将一把细长的银灰色钥匙插入锁孔,缓缓扭转。

锁簧的清脆弹响令人愉悦。

伯爵微扬下颌,示意迭戈推门。

黄铜门扉沉重,厚度抵得上安吉洛半条小臂。

一股甲醛溶液的难闻味道混着消毒剂的气息从门后涌出,这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味道使安吉洛涌起一丝亲切感与安全感,他好奇地向门内瞧去。

“请进。”迭戈微微一躬身。

安吉洛推着伯爵的轮椅向门内走去。

……

自从安吉洛用沉重的桃花心木床压住卧室中的暗门后,那些清明梦就再也没来打扰过他的安睡,每日晨起那种纵yu过后般的酸沉惫懒亦消失无踪。

虽说不能排除心理作用的干扰与纯然的巧合……

但此事仍将安吉洛的警戒之弦拉得更满了。

为不使客房女仆向迭戈先生告密,使迭戈清楚他已寻觅到暗门,安吉洛仅在每夜入睡前挪动睡床,在上午客房女仆打扫前将睡床推回原位,维持着至少是表而的和谐。

他对迭戈送来的安神熏香亦产生了怀疑,但本着“变量唯一”的医学实验准则,安吉洛没有立即停止每晚点燃熏香的行为,在封堵密道后,他持续在每晚临睡前嗅闻熏香,坚持了几天。几天后他不再点燃熏香,只每天暗暗丢弃一些香料假装自己点过。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记录入睡与晨起时的身体状态作为参考。

就类似一种变量唯一的医学实验,而实验体是安吉洛自己。

这些“实验”小有成效。

经过一番对比归纳,安吉洛发现密道会令他做清明梦。

而熏香则会让他的入睡速度加快,睡得更沉,除此之外,熏香会害他做一些特殊的梦,一些色调旖旎、靡丽的梦,醒来时,他的体温升高,心率加速,血管扩张……

可以肯定的是,古堡中的异常绝非巧合,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针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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