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拎起木棍子,眯起一只眼,纵向检查棍子削的直不直,说话的声音轻轻徐徐。
“说不定,还能与书堂联手合作,让他们直接从我这儿进纸墨,只要他们书堂不关门,我就有稳定的收入。”
陈书枫对她的机智赞叹:“小姐聪明!这法子好,铁定能成,书堂是我们邻居,邻居之间多少都会帮衬不是。”
削木头的手一顿。
是邻居?
“哪个位置?”
陈书枫抬袖擦汗,举斧朝阁楼后面扬了扬:“就我们隔壁。”
当唐幼一直接从后院院门跑到隔壁,看到之前还挂着个金漆匾额的富丽堂皇大门,此时已变成白墙黑瓦朱漆门,上面的楠木匾额刻着龙飞凤舞的“麒麟书堂”时,她整个人愕住了。
此时的麒麟书堂门外围满了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地说这院子主人要么是被地主骗了,要么是个榆木脑子,居然在前身是烟花之地开堂教书,哪个人家会将孩子送到此等晦气的地方念书啊。
但不知怎么地,还真有人看了门外贴的告示,就进了大门,到堂前一张桌子上,与一名执笔之人报名的。
唐幼一在人墙后垫脚探头去看里面那人,看会不会是姑父的人,或者根本就是姑父本人。她不相信姑父姑姑会不和她说一声就把这里租给其他陌生人。
她皱眉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咦?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是个书童吧?
她换了个角度往里瞧,蓦地发现堂前侧边位置有一堆人围着个男子不知在干什么。
被围在中间的男子长得很高,所以一眼就看到他了。可他背对着这边,看不到样子,只看到他宽阔的肩膀,以及一丝不苟挽高的发髻,发脚下的脖子笔直纤长,在和围着他的那些人说着话。
围着他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不是一副高兴欢喜的样子,似乎那人是在和他们说:你们中大奖了。
“诶!你们看这告示。”有人凑到告示上大声嚷嚷。
“本书院秉承孔子圣言:‘有教无类’,招收十二名敏思好学之人以作学生。学子不限性别,不分贵贱,上至五十,下至六岁,皆可报名。临近新春,特惠前六位报名的学子,可得一套文房四宝。”
“噢!原来如此,我说那个卖花的老姑婆怎么也进去报名了,原来是连女的也要!”
听到这里,唐幼一也有些吃惊。
怪不得那些人如此高兴,一般能学文识字的女子都非富即贵,家族中自设了学塾的,普通私塾书堂别说收女学子,是连门都明令女子禁止进入。
她不由忆起小时候在上山书院,爹娘总是叮嘱她不可靠近前院书堂,可她就是忍不住被朗朗书声吸引,然后被大声驱赶。
她抹着眼泪蹲在墙角偷偷哭泣,一位肤白瞳墨的少年弯身下来,对着泪眼婆娑的她粲然一笑。
——肉一想认字吗,哥哥来教你。
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唐幼一很快离开了那里。
傍晚,热闹了一天的麒麟书堂终于安静下来,少年将朱漆大门从里关上,来到立在堂前翻看报名册的孟鹤棠跟前,一脸高兴道。
“本来还担心五个人都凑不齐,没想到超额了,收了十六个!”
孟鹤棠哗哗地翻着纸张,并不见得多高兴。
报名的有一半是女子,但是他看得出来,大多数是带着找夫君的心思来的,根本不是为了学文识字。
小少年看出他不太高兴,试探地问他:“少爷?”
他将册子往桌面上轻掷,面色阴沉的忖了忖:“文房四宝买了吗?”
小少年一惊,涨红了脸:“还没……”
孟鹤棠刮他一眼:“现在去。”见他立马像兔子一样跑走,又叫住他:“颂黎。”
叫颂黎的少年停住回头,看到少爷目光淡淡地看着他。
“知道哪儿买么?”颂黎摇摇头。
“隔壁就有。”孟鹤棠冷冷扭回头:“别傻乎乎跑远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书枫兴高采烈地告诉唐幼一,方才那书堂的书童过来买了六套文房四宝,付钱的时候,还十分爽利,一点价都没讨,说明那书堂夫子是个大方的人。
陈书枫还说,他和那位书童简直一见如故,很快就热络上了,一起唠嗑了好一会儿,打听到那位夫子年芳二十三,相貌上好,能文能武,就是脾气差,不然早就婚娶了,他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开书堂,就是烦透了家里催婚。
唐幼一爬了爬饭,淡淡道:“原来是打着教书的幌子找姑娘。”
“噗!”
正在吃饭的孟鹤棠听见颂黎说出这句话,差点把饭喷了出来。
他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谁说的。”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出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颂黎脸色发白地看着少爷阴沉的眼睛。
这话不对吗?他一直以为少爷回来崇延就是为了完成婚姻大事……
不管怎样,绝不能让少爷知道此事和他先大嘴巴有关,支支吾吾道:“就隔壁那个……”
“哪、个。”
“唐掌柜……”
书堂开课的第一天,唐幼一就让陈书枫捎了封信送到钟府,想问问姑父姑姑书堂的事,没想姑父姑姑前几日出发去了江南游玩,钟府的人说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她只好将此事放下,不再去温泉房,改为到水房用浴桶沐浴。
除了水会很快变冷,让已经习惯泡半个时辰的唐幼一有些无所适从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把心态放平后,唐幼一慢慢发觉隔壁变成书堂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时还挺有趣。
每天她一个人在后院做笛子,或到酒窖酿酒,便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朗朗书声,抑扬顿挫,像唱曲一样好听。
只是这朗诵声不是从前听惯的男声童音,而是混杂着男女老少的各种怪腔怪调。
常常有人跟不上拍子,声音拖沓,或某个字拗不过来,念岔了气,整个书堂就会发出哄堂大笑,只有一墙之隔的唐幼一,也时有被逗得发笑。
这时候,那名夫子就会轻敲戒尺,沉声让那人坐到他身旁,带着那人单独念一遍,然后再让其回座。
只是这种情况太常发生了,且女学子犯的多,有的还会自告奋勇表示不会,请求夫子单独带她念一遍。
唐幼一不由怀疑这夫子教学能力不太行。
虽然还未见过他的人,倒是从他沉冷中透着耐心的声音感觉出,此人并不像旁人所说脾气不好。
连唐幼一都觉察出这名夫子脾气好,而书堂念书的学子们更是对其敬爱之极,常常带各种各样的礼物赠予他。
只是他从不肯收,全都被他婉拒退回。
唯有一次,他收下了。
“夫子,这是学生的一点点心意,辛苦您这个月来的耐心栽培,让学生学会写字!再不会被我家那婆娘看扁了!”
送礼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李姓卖饼郎,为了避免夫子尴尬,特意选在学子们回家午休的时候送。
“有生记的桂花酒是学生的心头好,但愿也能合您心意。”
他怕孟鹤棠拒绝,说完就把酒搁在厅堂门口的第一张桌,远远向里侧围屏内小憩的孟鹤棠说了句:“那,学生不打扰夫子休憩了。”飞快地作揖溜了。
围屏内,闭目侧躺于长榻的孟鹤棠,缓缓睁开了眼。
他支肘撑腮地望出去,视线穿透屏风上的云海图,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安安静静立在桌面上的酒坛子。
酒坛子表面雪白光滑,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泽,瓶身上有一赤色圆形招牌,写着“有生”两字。
薄薄的眼皮无声地重新盖了回去,寂静的嘴角却微微有了一丝变化。那只随意搭在塌沿的纤长手指,尖端在缓慢轻击着塌沿表面,发出似有若无的敲击声。
“小姐!不好了!”
下午时分,唐幼一正在收拾后院,陈书枫忽然慌张跑来:“有个客人来闹事!”
在赶去酒铺的路上,唐幼一想陈书枫详细了解了事情情况,当来到铺里,见到铺子外面已经站满了窃窃私语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而那位闹事的客人正一脸铁青地站在铺子前时,唐幼一已想好了应对方法。
“这不是李大哥吗?”她像是没看见他在生气似的,笑容可掬地大步过去:“我在里头做着笛子,没能及时招待您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