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权臣解青袍(79)

作者:马马达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你不知裴秀此人。”唐凤年道,“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人绝不吃任何威胁,即便是——”他放轻声音,“即便是以他自己的性命前程相胁。你莫被此人表相骗了,此人绝非软弱,更非良善。”

“阿爹试过?”

“可以说试过一次,不过不是此事。”唐凤年道,“而且你说错了,我并非早知中台阁假冒。池家同我家多年故交,我从来不曾怀疑中台阁会害我。这些年我一直以为黑风口是自己判断失误才致兵败如山倒。我从未叛国,秦淮已倒,圣皇心中知我冤屈,应不至赶尽杀绝,应能给我一个公道——”他语气渐急,说到此处不住咳嗽。

唐恬伸一只手,拍着他枯瘦的脊背,“阿爹?”

唐凤年喘匀了气,“直到唐异陵同我说,当今中台阁根本不是池家人,竟是裴秀那个穷酸。”他忽尔大笑,笑声极其瘆人,静夜之中犹如鬼哭,“我才知道——哪里是时运不济?我在黑风口一败涂地,原来是中了他的杀人诡计!”

唐恬点头,“阿爹果然早已同裴秀相识。”

“当然!无人比我更知此人。”唐凤年傲然道,“只恨当年没有果断出手,将此人弄死在廷狱!叫他反咬一口,毁我一家前程!”

唐恬脱口一句,“裴秀因何事入廷狱?”

“滚!”唐凤年一手掀开唐恬,“你若再同他一处厮混,便不要再叫我阿爹。”

唐恬沉默。

“阿爹知你指望不上。”唐凤年语气冰冷,“我已往诸王府送信。诸王诸相绝不会坐视此等扰乱门阀血脉之事——先叫这厮现了形,再慢慢叫他替你两位兄长偿命!”

唐恬沉默一时,轻声道,“今日叫阿爹知晓,旁的罢了,我绝不许任何人伤他性命,包括阿爹。”

“既如此——你我父女,决一高下便是。”唐凤年拂袖而去。地上已薄薄积了一层雪,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作响。

唐恬目送唐凤年走远,原地呆立一时,吐出一口浊气。转头关上房门,骑马漫行,出了顺福巷,到得苦茶坊门口,平日里热闹的街巷,在这个大雪深夜,空无一人,偶尔一阵凛冽的雪风匆匆掠过。

唐恬下了马,左右寻一时,估摸到了位置。身后酒楼仍然是那一家,身前的文墨铺子已经换过招牌,如今是一家锦绣布坊——

尽都合着门板。

唐恬往酒楼石阶上一坐,仿佛又在眼前看到那个极其简陋的笔墨摊子。那年倒春寒,中京的春日似同冬日寒冷,少年一袭青布夹袄,坐在街口藤凳上,招揽笔墨生意。

那一日着实冷得出奇,路上几无行人。唐恬好容易跟着阿奶和阿娘出一回门,总着一对角髻,作一个男娃装扮。她从酒楼里跑出来,上前叫一声,“哥哥肚饿吗?里边有饭菜,跟我来吃吧。”

少年翻过一页书册,漠然道,“怎受嗟来之食?”

……

唐恬想到这里,忍不住莞尔,果然又臭又硬的脾气,茅坑里的石头。

她那时年纪十分的小,脾气也大,听不懂便以为自己被骂了,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少年理也不理。

她翻了翻身上荷包,寻出一只小金锭子掷在他案上,小金锭子骨碌碌滚了 一圈,落在青石板地上,一声闷响。她昂首挺胸,气鼓鼓道,“你既是在此卖字,我买,写吧。”

少年合上书册,低头看她,“写什么?”

“悔过书。”唐恬幼时淘气,总被阿娘罚写悔过书。闻言脱口道,“就写你错了,不该对本姑娘无礼,怎样悔过你自己想,要——”她一指案上纸折子,“写满这一本!”

少年盯着她一时,站起来,拾起小金锭子。

……

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是好生生的,清竹一样标致又高傲的少年,正合了名字里一个“秀”字。

可惜那时不知道。

裴秀将小金锭子拾起来,塞在唐恬手里,“别闹了,回家吧。”

唐恬莫名其妙,“银子你不要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裴秀皱眉,“谁要骗小孩子的压岁钱?”

唐恬大怒,“什么小孩子?什么压岁钱?”

“你不是小孩子吗?”裴秀看她一眼,“这个难道不是你的压岁钱?”

唐恬哑口无言,还真是过年时阿奶给的压岁钱,刻着长命百岁字样——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恨旁人说年幼,气鼓鼓地瞪着裴秀。

裴秀忍着脾气道,“回去找你娘吧。”

唐恬道,“你在此间摆摊卖字,我花银子来买,你为何不卖?”

“我卖字给需用之人,不卖给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裴秀将书册一展,更不理她。

唐恬无法,气呼呼跑回去,同阿娘抱怨了半天。阿娘隔着窗子看一时,“应是今年入京岁考的,说不得一日登天,入天子明堂。”

阿奶道,“这种人欺之不得。你勿要招惹,叫掌柜的给包好了,拿去后巷人市去,散与那里的小孩子们吃吧。”

阿娘柔顺道,“是。”

掌柜殷勤将一桌佳肴包好了。侍人提着,唐恬拉着阿娘的手,出了酒楼。裴秀仍在翻书,头也不抬。

唐恬越看越是气闷,问阿娘,“那个哥哥分明饿得很,为何不要?”

阿娘在她脑门摸了一把,“你长大就懂啦。”

唐恬那时不懂。到了人市,把一大兜吃的都分了,鬼使神差拉过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把小金锭子强塞给他,匆匆说一句“压岁钱”。

少年郑重收下,磕一个头。唐恬高兴了——不要拉倒,这不是有的是人要吗——总算把方才受的气尽数补回来。

唐恬那时着实年纪小,本是心中不装事的,裴秀若真拿了银子她回转头也就忘了 ,然而裴秀偏生不拿,难免叫她百转千回地惦记。回家一有空闲便想那位哥哥有没有饭吃,会不会饿死。捱到第二日近午,叫丫头杏香掩护,自己扮作小子模样,偷溜出府,仍旧寻到那笔墨摊子处。

裴秀坐着,正同一位老伯写信。老伯口齿不清,指手划脚说了半日,唐恬愣是没听懂。裴秀极耐心地听完,写完了仔细折好,塞在封子里。

老伯接了,千恩万谢离开。

唐恬凑过去,“你不收钱吗?”

“怎么又是你?”裴秀四顾一回,“你家里人呢?”

唐恬大怒,“我十岁了,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十岁不是小孩子?”裴秀道,“路上人少,留神给人伢子拐走了。”他左右看一时,“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人。”

裴秀拾掇了摊子上的东西,装在藤箱子里,同文墨铺子老板说一声寄放,出来同唐恬好声好气道,“走吧,我送你回家去。”

唐恬摸一摸荷包里的丁零当啷的一堆小金锭子,那可她这小一辈子的压岁钱。

裴秀俯身,拍一拍她的肩,“家在哪里?”

“我现在不回家,也不要你送。”唐恬坚持道,“哥哥你吃饭了吗,我买给你吧?”

裴秀怔住,“你今日跑来,不是特意来买吃的给我吧?”

“不是。”唐恬低头,把路上一颗小石子踢出老远,“我才没那么无聊。”

她以为自己装得不错,可惜十岁小孩哪有什么城府,被裴秀一眼看穿,抿嘴微笑。

唐恬板着脸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裴秀道,“中京城可真有意思,十岁的小孩子就知兼济天下,叫人惭愧。”

唐恬皱眉,“总说些我听不懂的,哥哥,我买烧鸡给你吃好吗?”

裴秀想了一想,“馒头就可以。”

唐恬大喜,“几个?”

“一个。”

唐恬连蹦带跳跑到铺子里买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回来献宝一样捧给裴秀。裴秀拉着她坐在路边石阶上,馒头掰作两半,一半给唐恬。

唐恬蹲在他身边,“我吃过饭了。”

裴秀吃东西很是斯文,好一时吃完半只,把另外半只塞入袖中。

唐恬好奇道,“做什么?”

“带回家给阿姐。”裴秀道,“多谢小姑娘赠餐。”

唐恬莫名道,“早说多买一些啊。”她热血上头,不顾裴秀阻拦,仍旧回去,纸袋子捧了一兜大馒头回来,塞到裴秀怀里,“呶,拿着。”

裴秀不动。

“不是嗟来之食。”唐恬道,“昨日回去问过先生什么是嗟来之食……我没那个意思,哥哥若实在不乐意,同我换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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