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一滞,“我同大人出去走走?”
“走亦是坐轮椅,”池青主道,“有什么用?”
唐恬正觉失言,没想到中台大人如此平和,“那大人说如何?”
“晚间别走。”池青主低声道,“你陪我。”
唐恬扑哧一笑。
“你不在这,我若难受,寻谁去?”
唐恬越发笑个不住,“萧冲就在外面。”
池青主一窒。
这位大人琢磨半日,挽留自己的理由居然是积食?唐恬着实忍不住,笑倒在榻上直打了两个滚,“大人,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池青主被她笑得恼了,别转脸不言语。
唐恬不笑了,爬起来往他身前蹲下,“我不走。”
池青主眼中波光一闪,拉她起来,身子一倾便靠上去,贴在她鬓边,“阿恬。”
“嗯。”
“阿恬。”
唐恬抿嘴笑,“在呢。”
“我去同裴简之说,你——”
“大人。”唐恬将他略略推开一些,双手捧住他瘦削的脸颊,“我有自己的事,大人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做完。”
池青主不言语。
“不用太久。”一语出口,眼前极长的睫耷拉下来,沮丧的模样。唐恬身不由主一个倾身,往那微凉的睫上极轻地亲一下,“等我。”
池青主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唐恬虽然羞赧,却半点不后悔,甜甜蜜蜜道,“至多一年。”
池青主拾回一点清明,“一定要在北禁卫吗?”
“一定。”唐恬道,“晚间我来大人官邸,大人每日早些下值。”昨夜情状叫她胆战心惊,夜间不留在池青主身边寸步不离,她不能放心。
直到收拾妥当躺在枕上,池青主那精明的脑子重新开始运转时,才后知后觉——
这是美人计。
中计了。
人生漫长,一年,会很快的。
唐恬夜间睡在紧挨池青主的碧纱橱内。她心中有事,睡得不沉,子时刚过,果然听见榻上窸窣。
夜色中,池青主已经坐了起来。唐恬不等他再去折磨那条残腿,倾身上前,将他半个身子抱在怀中,“阿秀。”
池青主便不动了。
“阿秀,阿秀,阿秀——”唐恬不住口地喊他的名字,等他身体渐渐松动,扶他躺下。
池青主手指勾住她一点衣袖,却支持不住,坠在深色的褥间,白得夺目。
唐恬将那只手拾在掌中,拇指轻轻摩梭。一低头被他襟口一物吸引,她伸手取出,都认识——
一个方胜,一串缅桂花。
方胜是那日她偷看中台阁的折子,回去寻素娘打听时留下的。
缅桂枯黄。
以为他早就扔了。
第二日寻了杨标打听,杨标叹气,“你我同中台阁看诊许多年,每每身子不适或是心绪不宁,夜间必定犯病。”
“有法子吗?”
“没有。”杨标道,“只能将养,急不得。”
唐恬沉默,“大人自己真的不知吗?”
“只能说大人从来不同人说起。”杨标道,“中台阁多么聪明的人。我听闻中台阁时常夜游,或许猜出一二,夜间不敢入睡。”
唐恬心中一动,她初见裴秀,可不就是深夜?回到寝房时池青主已经起来,肩上搭着件夹衣,坐着打棋谱。
唐恬一整容色,笑眯眯道,“大人醒了?”
池青主也不抬头,“好半天了。”
唐恬听出点抱怨的意思,将功补过道,“我陪大人出去走走?”
“去哪?”
唐恬想了想,“北御街外有一家好羊羹,我偷偷带大人去尝尝?”
“好。”
唐恬把池青主包得严严实实,还特意加一领狐毛大氅,连风帽都戴得一丝不苟。自己却是春衫轻薄,修长纤细的少年模样。
北御街不远,唐恬又存心哄他开心,推着轮椅一路闲逛过去,遇上新鲜吃食便买来哄他,不过半刻提了一兜。
池青主道,“小唐骑尉发达了?”
“大人罚我俸禄三年,我如今借资度日。”唐恬道,“几时开恩,叫北禁卫好歹留些饭钱与我?”
“谁借与你?”
“是——”唐恬瞬时灵醒,“大人要如何?”
池青主哼一声。
“没有,”唐恬忍着笑,“大人案上拿的。中台阁真是大户人家,银票一沓一沓的就那么扔着。”
池青主忍俊不禁,眉梢眼角都含了笑意。正待说话,却见唐恬敛了笑意,望向对街。
“阿恬?”
“没事,到了。”唐恬推着轮椅入了汤铺,要了羊羹,摸出一小块银子给掌柜,“照顾我家大人。”
池青主惊慌道,“你去哪?”
“对街小杨酥饼刚才开炉,我同大人买来尝尝。”唐话说完,不等池青主答应,抽身便走。
绕过街角,到得无人处,才道,“出来吧。”
第29章 中京道首你别跑了,我追不上。……
街角处转出来一名蓝衫青年, 往汤铺方向努嘴,“那人是谁?”
唐恬含糊道,“朋友。异陵哥为何跟着我?”
唐异陵极不高兴道, “我不跟着你还能去哪里找咱们中京道首?道首整日不见个人影, 听闻四处寻我, 要一同回岛?”
“对。”唐恬道,“有话同阿爹说, 你同我一处。”
“你寻师父自去寻, 叫我做甚?”
唐恬急着回去,口气便不大好, “你不同我一处,又要去古北生事吗?”
“你怎知我去古北?”
唐恬冷笑,“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我今日没空同你争, 过完端阳你与我一同走,再自作主张,留在岛上休想再出来!”
唐异陵大怒,“我生事?你倒不生事, 咱们的冤屈难道靠你吗?”
唐恬已经走出两步, 又退回去,“古北边防重镇,你乱了古北, 北境不安, 我阿爹一生国之柱石, 你如此坏他心血,不如问我答应不?”
唐异陵不吱声。
“异陵哥想是看上了中京道,费尽心机逼我离京, 快一年也未得手,这般不中用,还想乱古北?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好吗?”
唐异陵瞪大双眼,“胡说什么?”
“刘准那草包怎么跑回来的?”唐恬一步一步迫近,压在唐异陵耳旁道,“我瞧着你年纪大,尊一声异陵哥,若再不听我号令,唐异陵,回岛抓鱼喂鸟只怕更适合你。”
小杨酥饼就在汤铺对街,仍未出炉。唐恬守在炉边等,隔过老旧的木窗,中台大人笼着一身名贵的狐皮大氅,微微垂着头,坐在窗边发怔。身畔人声喧嚣,人影川流,仿佛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那么孤伶伶独守一方天地,遍身萧索。
唐恬看得难受至极。铺主小杨循着她目光看去,“你认识那位贵人?”
“怎么?”
“羊羹上了也不吃,只是要走,可惜坏了腿,门槛都出不了,如何走得?老板好说歹说劝回来,回来便那么坐着。”小杨叹气,“看着挺有钱,倒似个没娘的崽,可怜哦。”
唐恬大怒,“屁话!你才是没娘的崽!你才可怜!酥饼好了没有?拿过来!”
池青主低着头,望着足尖发怔,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纸包,食物独有的热气从袋子里蒸腾而出,一股奇特的焦香。
他缓缓抬头,一个俏生生的翠衫小郎君立在身前,两手献宝一样捧着纸包儿,满面是笑,“来啦,趁热吃。”
池青主等得满心怨愤,看见她便怒意蒸腾,抬手便打,指尖触及纸包又生生停下——
唐恬错愕,“大人?”
池青主手掌翻转,扣住她手腕重重一拉。唐恬一个不稳便被他拖过去,扑在他怀中,纸包惯性向前,一只酥饼便滑脱出去,滚在地上。
唐恬惋惜地看一眼,“吃不成了。”
“我什么也不吃。”池青主嘴唇贴在她耳畔,冰凉,“你别跑了,我追不上。”
唐恬心下酸疼,手掌在他后颈处慢慢抚过,安抚道,“我不是回来了吗?”她说着话,眼看着满汤铺的视线都聚在他俩身上——难怪从刚才起就静得发慌。
唐恬一时尴尬,小声提醒,“大人,有人。”
池青主被她推了两下也不理会,仍旧埋在她颈畔,头也不曾抬一点,不耐烦道,“叫他们走。”
唐恬忍着笑,就着靠在中台大人身上的姿势,摸出北禁卫腰牌一亮,“北禁卫在此公干,诸位父老,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