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又在做梦,除去那一回,后面扑朔迷离,每日早上醒来头疼欲裂。她叹了叹,打着白纸蒙的西瓜灯笼从白雾里穿过,桂树上都绑了小纸灯,垂着小铃铛,伴她一路。
三清山的石阶码的整整齐齐,俞春生爬上去敲敲门,道观里面谢道长把门打开,见到她莞尔道:“这么晚才睡,春生想什么想了这么晚?”
他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道袍,束着青木小冠,言笑晏晏看她,似乎等她很久了。
俞春生叹气,跟他进去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苦恼道:“我娘我爹很生气,我要是一声不吭说要当道士,他们会不会打死我”
谢秋珩听得眼睛眯起来,为她续上一杯绿茶。俞春生只觉这梦里可真实过了头,低头能看见自己容貌的倒影,茶是热的,喝到胃里暖和,口齿留香。
“不但会打死你,还会骂死你。”谢秋珩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安慰道,“你如今是个姑娘家,父母健在,有一个姊妹相伴,不必去做道士,当道士很苦。”
他袖子里盈满梅香,一张清隽的面容上眉眼就像是用工笔画上去的,无一不精致。雾蒙蒙的天里外面不明朗,小窗关上后乳白的窗纸上印着两个人的影子,一盏小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外面罩着琉璃灯罩。
俞春生多看了谢道长一眼,犹豫道:“我也很喜欢看到谢道长,总觉得谢道长就跟我的家人一样。我以后如果做道士了就在山上住着,每天还可以回去看看我爹娘,也能每天看到谢道长了。还不必去嫁人。”
“傻子,这些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的。”谢秋珩垂眸看她的小眼神,觉得师父小时候有趣极了。他便张开手道,“你过来,我看看你的面相。”
俞春生对此感兴趣,当下就扑过去,眼睛微亮,一张小脸仰着,极为乖巧。
“面如满月,清秀而又神采射人,是为朝霞之面。”谢秋珩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后笑道,面皮薄性敏而贫。”
他的吐息温热,俞春生本来心无杂念,可一双眼睛对上他的秋水眸,隐隐觉得当中无限温柔缱眷。分明是个道士,为什么要生一双这么好的眼睛?
她抿着唇,嫉妒之余无可奈何,想要低下头却因为被人捏着下巴没法子如愿。
“怕什么?王符说千里之马,骨法虽具,弗策不致。人和马差不多,光看面,若是你不努力,便是大富大贵,帝王将相的脸那也是徒劳的。”谢秋珩继续微笑,缓缓道,“春生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脸红了?”
俞春生脑子像炸开一样,直往后退要捂住脸:“我没有。”
“在我面前没关系。”谢秋珩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在他怀里俞秋生小小一个人,身体很软,没有一丝防备。
案几上的红梅鲜艳的吸人眼球,窗纸上的人影黏在一起,似乎难分难舍。
十几岁的俞秋生头上梳了两个小鬏,绑着湖水绿的发带,王氏照顾两个女儿很尽心,给俞秋生的那个是红色的发带。两个人站在一起相貌一样,就靠着颜色来区分。
窝在他怀里俞春生说不上那种感觉,弯弯的眉毛往上挑,正好看到他勾起来的唇,颜色像是春天的一种红色浆果,带着微微的水润。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她说罢觉得荒谬,摇摇头,手抓在他的袖口,凑过去闻,心头又嫉妒,“为什么谢道长这么香?”
她面容白白净净,一双小爪子谢秋珩一手就能握住,想必也很柔软。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俞春生有那么些许呆滞,靠在他怀里面没能等到答案,不由多问了句:“谢道长今年多大了?”
谢秋珩闻言眉头微敛,算起来他真的比师父大好多了。
“不告诉你。”声音轻缓。
他故意道,诱着她追问,抓着衣摆愈发跟自己靠近。
这梦里的三清山上并无其他人,俞春生缠他缠的累了,手搭在谢道长肩上叹道:“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这样?”
他抱着她还坐在窗前,一只手轻轻将小窗支起来,外面的浓雾散开些许,能见到朦胧的月光。
下巴搁在她头上,谢秋珩将手收紧,问道:“都喜欢怎样?”
“为什么我想做什么想知道什么却都要拒绝我?”俞春生在他肩窝那儿蹭了蹭,像只小兽一样。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想了想道:“因为你还小。”
“我想长大。”
谢秋珩莞尔一笑,指腹擦过她的眉心:“我希望春生慢些长大,这样不会想起痛苦的事情。”
俞春生听不懂,总觉得他说错了,纠正一回后他喂自己喝茶,满口苦涩。她呜呜几声没吐出来,被他掐着面颊往后一仰,茶水就咕咚咕咚下去了。
“天要亮了,你该醒来。”谢秋珩提醒道。
说罢,俞春生只觉视野里渐渐变黑,她狠狠瞪着他,似乎再做一种微不足道的抵抗。
谢秋珩被她这样子逗笑,不觉俯身吻上了她的眼睛,犹如蜻蜓点水,温热之感一触即逝,道:“你这回这么倔,比七窍还倔。”
“七窍是谁?”
“不告诉你。”
……
第82章 番外(二)
夏去秋来两遭,俞春生长得虽然比俞秋生这个姐姐慢,但总算是个子跟柳枝一样抽条了。王氏给她做衣服,捡了几件俞秋生的,给她改改腰身。
窗外枝头的杏花堆叠如雪,王氏在那儿对她腰比划,道:“你比姐姐吃得多,怎么就比她瘦?”
“我天天爬山。”俞春生道,她天天爬三清山,一来一回,爬的可累成狗。
王氏瞥了她一眼道:“那谢道长人都走了,你一个小姑娘还每天去,也不怕山上野狼吃你。”
“山上没有狼,不过有小野猪。之前谢道长带我站在树上面看五只小野猪过河,满身肥膘。”俞春生想了想道。
“也就谢道长带着你,他一个出家之人每天都给你烦的远游去了。你瞧瞧你,今年也有十三了,整日里安静不下来,老是往道观里跑。那前几天来家问的媒人都在打听问你是不是有出家的想法。”王氏戳了戳她的脑门,“你要是有这个念头,娘知道了把你打死!”
俞春生笑了几声,摇头:“我不出家。”
谢道长说,她要是敢去出家,日后就别来见他了。当初听完这话,晚上俞春生就做了噩梦,梦到自己成了个道士,而谢道长果然不见了。
第二日再去见他的时候谢道长也微诧,半晌安慰她一番。道观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帷幔飘然若青烟。
白日里太长,她确实如王氏所说的安静不下。谢秋珩扫完正殿带她在山上走了一圈。
溪里的野猪林间的小鹿都在眼前,俞春生在树阴里走了好久,拨开那一丛灌木,面前是一片小小的野花丛。
“这里面日后会生出精怪来吗?若真的生出精怪,好看吗?”她蹲在地上摘了一捧到怀里,辰砂色的花朵有碗口大小。
“未曾见过,或许会有。”谢秋珩笑道。
他把俞春生拉起来,从当中穿过,这般阳光太盛,穿过枝叶,俞春生眼睛有些花,站在原地不敢动。等视野里清晰了,谢道长就没了。
她:“……”
“谢道长?”俞春生喊了几声,左顾右盼。
她那身青布的袄裙上爬满了小野花,像是刺绣,渐渐就爬到腰际领口,装饰其间。她自幼穿着俞秋生的衣裳,今儿这一遭委实是个新奇体验。待这些花儿都没了光,真真成了她衣服上的刺绣。
俞春生没反应过来,抓着袖子,呆滞了几秒,指腹摩擦着细密的刺绣,忽而觉得从没有这么开心过一回。
“谢道长?你施了道法是不是?”她转了几个圈儿,白净的面上眉眼弯弯,极为开心。
而在远处的谢秋珩看见了,心想,她小的时候当真是极其好满足。不过仍有些欣慰,至少他可以看着师父长大,她若是喜欢什么,大可以告诉自己。他一直是宠她的。
但是她不爱说。
谢秋珩在远处弄出一点动静来,小瀑布溅出来的水花打在水潭边上的兰草叶上,他站在那儿将拂尘丢在了水里,白须浮在水面上,顷刻间身后便是宽阔笔直的街道。
俞春生看呆了眼,但见他伸手,不等谢秋珩开口自己就提着裙摆远远跑过去。顶头的日光一寸一寸叫他的幻景给遮住,俞春生不待喘气扑到他的胸口,抓着他的衣领,想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