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画讶异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小虞望暮低下了头:“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一样。”
这半年来他太过快乐了,太过充实了,以至于他有一种虚幻之感——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江如画知晓他的来历,知晓他的身份,了解他,关怀他,而他却不知道,她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过去。
江如画明白了他的心情,轻轻拍拍他的脑袋。
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来历,睁开眼睛,就是那一片雪原。
换句话说,她的开始,就是遇到了他。
她的来历也是因为他。
所以说她在关怀照料这个孩子,不如说是这个孩子给了她在异世界漂泊的安全感和心安。
有了他,她不会去想自己从哪里来,将要去往哪里。
也许这就是这一趟旅程的意义——以他为起点,向他的终点而去。
于是她低声道:“也许这么说,你不会相信。”
小虞望暮抬起眼,懵懂地对上她灯火下温和的眼眸。
“我没有记忆,没有来历,”她含笑,“我的一切,记忆,身份,都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的。”
你赋予了我在这个世界的价值,意义。
小虞望暮不明白:“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江如画想了想:“不知道。”
小虞望暮很沮丧:”为什么?”
“不知道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江如画抬眼望着满天的星河,“有时候,一步就是一生,但是有时候迷途漫漫,终有一归。”
所以,我们再度相遇。
虞望暮心中琴弦似乎被她语声轻轻拨动。
“你的生命,我的生命都很长,千里路迢迢,有的人陪你走过一程,往后风雪过,晴天来,他们就会像是这白夜前的星星,你我再不能触及,可你我永远可以望,他们也依旧照耀。”江如画面庞上隐约带着点模糊的笑意。
“没有永远,只有此刻。”她轻轻抚摸虞望暮毛茸茸的脑袋,“但此刻,也是一种永远。”
“我希望我,能够在你的生命力留下美好的影子。”让你不要变成书中所描述的那样残暴,那样可怕,那样……孤独。
这样的话,也许我不会永远陪着你,但是永远都会有人陪你。
虞望暮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像,在遥远的过去,在前世,他入魔后,每每在母亲控制下战意汹涌之时,总会想起模糊的颜色,模糊的灯火,随后会获得片刻的镇定和安逸。
是她吗?是被遗忘的她留给他的吗?
虞望暮记得,前世在无赦天遇到的师妹,并不是这样的,虽然她也叫江如画,但是,此刻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她。
而如今的她,也是过去在这里遇到过的她。
你给我的这些温暖使我心怀善念,让我在暗透了的夜里,抬起头,更能看得见星光。
没有她,他会是怎样的呢?也许在这次逃脱之后回到墟狱深渊,在黑暗肮脏之中憎恨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在母亲将他送到无赦天让他报复的时候,他就会顺从,杀人,也许在入魔之后就会血洗修界,屠杀昔日的师门兄弟姐妹……也许他将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冷血,心怀恨意,永远不会感到快乐幸福,没有想要保护的人的孤独的,强大的,“魔”。
幸而他虽然遗忘了她,却记住了那温暖的感觉。
他望着此时尚且还是稚子的自己。
小孩还在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不想。”江如画笑道,“好啦,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此时夜风浮动淡淡的花香,虞望暮坐到了江如画身边,她的发丝还飘在风里,少年静静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会忘记你。
但是再见,是为了再见。
虞蘅惊愕地望着芥子界上的裂痕。
她咬牙切齿。
为什么?为什么芥子界破碎了?
虞渊的心愿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就可以满足?
戴着面具的男人低声道:“阿蘅,你看,渊儿笑起来,不是很可爱吗?”
虞蘅浑身颤抖。
“他怎么可以?!”她细长的手指中凝聚起光团,拼命修补那裂纹。
她满脸都是扭曲的嫉妒:“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够这样笑?”
她反复神经质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她焦灼暴躁地咬指甲,反复回忆自己做过的事。
“没有纰漏,没有啊,为什么?”
自他懂事起就告诉他,他身上与无赦天的深仇大恨,他被诅咒的身世,他不配被爱,他天生的恶毒罪孽……
为什么?!
“你不爱他,阿蘅,自然有人爱他。”
这句话刺痛了虞蘅,她尖利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大殿:“滚!给我滚出去!”
她要抹杀那个生魂的存在!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够让他忘记她这个母亲,为什么分离了他们母子?明明,他和她才是一样的,是母子,是天生要承受着同样的痛苦的,要相依为命的人!
该死!
她已经全然遗忘了自己的计划,将虞渊松进芥子界,让他承受逃跑后的痛苦,被背叛,被憎恨,也许会遇到好人,但是会被他自己亲手杀死……通过这些让他变得更冰冷,更强大,更加听话,他们母子更加亲近,让他愿意去无赦天,毁掉无赦天的一切,毁掉聂胥华的一切。
她望着那个少女平静安恬的睡颜,难以遏制自己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意。
她进入了芥子界。
虞望暮原本守着江如画和小虞望暮的睡眠,此时听见风声瑟瑟中的杀意,下意识准备迎战。
风中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颚肌肉紧绷,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母亲……”
所以他没有这一段记忆的原因,是因为母亲吗?
母亲伸出了手,死死卡在了江如画的咽喉上。
“去死吧。”她扭曲的面庞上都是笑意。
江如画猛然睁开眼睛,呼吸困难:“你是谁?”
她的挣扎让她旁边熟睡的小男孩也惊醒了,他带着惊讶和恐惧望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却没有丝毫心软。
孩子尖叫了一声,弱小的身躯挡在了江如画的面前。
他的能力在母亲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只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又抓又咬,哭着求母亲放过她。
但是激烈的反抗并没有带来好结果。
江如画只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将要脱离自己的身躯,她勉强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将孩子抱进了怀里。
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书中,那个阴郁变态的母亲。
她低声说了什么。
随后冰冷的手垂下,小孩颤抖着,拼命摇晃她。
蛋糕的香气还在口中,那个香甜的充满爱意的吻还在颊侧。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还在耳畔回荡。
幼小的虞望暮在颤抖,已经长大的虞望暮也在颤抖。
他们都无能为力。
一个因为弱小,一个因为不能突破那道无形的墙壁。
小虞望暮不知疲倦地攻击着,被母亲无情冷笑地击到地面不知多少次。
最后虞蘅将他抓起来,冰冷的手掌贴在他的额头。
那美好的记忆就这样破碎了。
“忘记她,学会恨。”
“世界的黑暗,怎么能由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照亮。”
小虞望暮在母亲的怀中闭上眼睛。
但是正是因为见过了黑暗,所以这些温暖才让我更加珍惜。
虞望暮跪在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一滴泪水落在她的掌心。
她方才的吐出的字句并没有被小虞望暮忘记。
“像现在一样……去爱。”
虞望暮在这一句话中记起了一切,就好像在没有光明的夜里的小屋中,四处摸索如同失明,不知何时光亮,亦不知何时才可摸到烛台,磕磕绊绊许久,终于摸到火柴,那一擦亮,就是惊心动魄。
什么都看见了。
有一束光芒,带他去了有更多星星的地方。
后来他被母亲送去了无赦天,送他离开的面具伯伯在半路上被杀死了。
是那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英俊的青年带着微笑:“我是谢无杳,如今到了无赦天,尽可把我当做兄长。”
身着那熟悉鹅黄色的少女上前来,拍拍他脑袋,他望着这熟悉的鹅黄,攥住了她衣袖。
少女朗然道:“兄长?你就是个弟弟!小崽子这么喜欢我,自然是归我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