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琴退下,想起前尘张黍喝醉把我送给萧踪时的话,方明白张黍对萧踪用情至深。那他说今日打趣的话时,心中也很悲凉吧!回到寝室,刚刚洗漱完,准备安歇。房门敲响,我打开门,一股冷风吹进来,连带着萧踪。
“将军未归?”我疑惑道,看着屋外鹅毛似的雪花,轻轻把门带上。
“怪我吗?”萧踪问。
“嗯?”我几乎以为听错了,“将军说什么?”
“你怪我吗?”萧踪又问。
我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将军是我曾经的主人,奴仆本就听由主人处置。”
“想我吗?”萧踪还问。
我可以媚笑着哄他开心,说想将军想得花儿都要谢了,但我违心地说:“不想。”
萧踪不依不饶:“为什么?”
我非常平静地说:“不为什么,伶人就是伶人,伺候过的人那么多,个个都想怎么记得住呢?”
萧踪一把将我拉近他的怀里,紧紧地锢住我。
我本能要推,却忽而觉得刚才的回答太过欲擒故纵,我再推,就更显得欲拒还迎。我干脆一动不动。我冷冷道:“将军已有妻室。”
萧踪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续道:“夫人怀孕五个月了吧,若夫人知道,将军风雪夜不归,到友人家中找乐伎寻乐,该如何寒心?”
萧踪终于把我松开,他转身拉开门走了,留下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进来,仿佛刚才他身上的体温都是假的。我久久站在屋内,没去关门,直到张黍进来,才回过一点神。张黍带上门,端来一碗姜汤,他关切道:“你跟萧大哥怎么了?你这样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是的,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端起姜汤,吹了吹,一边喝一边对着张黍道:“公子金贵,小人低贱,公子知道发乎情止乎礼,小人也知道,小人本就因为身份低微、举止不端被人轻贱,不想做非礼的事更被人轻贱。”
张黍想了想,道:“萧大哥是我的客人,你住在这里,若无我的指引,他不会找来。便是没有我的许可,你是我家的奴仆,替我伺候我的客人,不应该吗?哪里非礼呢?”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君子以仁存,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萧将军是君子,心存仁爱,又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小人是不满足他的欲望、成全他的君子之名啊!”我自知低贱,身为奴隶,不配称人,不配得人敬重。
张黍双手抱头:“那你看不出萧大哥喜欢你吗?这样的风雪夜,你赶他走,于心何忍?”
“总好过声名有损,何况小人并未赶他。”姜汤见底,我把汤碗放下,“小人福薄,萧将军的喜欢小人承受不起。”
张黍叹息一声:“唉,算了算了,你们两人的事,我操什么心呢?你早些休息吧!”
张黍说着离开我的房间,带上了房门。
接下来有两个月,萧踪都没有再来了。转眼春暖花开,燕子衔泥筑巢,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闲暇时,我抚琴读书,连侯府的门都不出。实在拗不过张黍的请求,陪他到相国寺上香。相国寺外车水马龙,好巧不巧,我们乘的马车撞上前车了,车上的人下来,我们也下车,竟是萧踪!
“我为妻子求个平安。”萧踪道。
“唔,我求亡父之灵安息升天。”张黍道。
他俩人齐刷刷看着我。
“小人只求现世安稳。”我皮笑肉不笑地笑着说。
车辆损毁并不严重,但也需要修理一番,离山门不远,我们便结伴步行上山。
我非常规矩地跟在他们两人身后,跟萧踪仆从差不多的距离。前面萧踪和张黍有说有笑。
“你是说光禄卿许大人参奏了巴陵王?”张黍连声啧啧,“他不一向都不表明立场吗?这次站在太子一方真令人惊讶!”
萧踪不以为意道:“谁说不是呢?之前御史参奏巴陵王私屯兵器,豢养勇士,就引起了陛下的疑心,这下许大夫拿着巴陵王的书信说他用魏国的珍宝贿赂自己,更有巴陵王暗通敌国,缔结党羽的意思。”
我暗暗寻思道,这巴陵王就是当今皇帝的四子,难道前尘许大夫被诛杀是因为不肯陷害巴陵王?这一世许大夫为求保命诬告巴陵王才是他活到如今的原因?也对,还有一个前尘,不是许大夫都活到萧踪登基了吗?我额头有些痛,就听张黍又问:“陛下没有动作吗?”
萧踪道:“已经派使者前去询问了。”
我若记得不错,前尘皇帝派去的使者被巴陵王杀了,这也是皇帝派萧踪父亲前去围剿巴陵王的由头。而巴陵王杀使者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故意,巴陵王要向陛下解释,带着署官顺江而下,派出的使臣被太子手下暗杀,谎称巴陵王要谋反,这才彻底激怒了皇帝。
我寻思间,已经到了山门。我们请香进去叩拜。
中午用了素斋,午后在禅房休息,张黍还要四处走走,萧踪派自己的侍从保护他,也就把他们都支开了。所以,现在小小的禅房里,就我和他。
萧踪笑了:“卿以为吾为登徒子乎?”
我坐在席上打坐,抬眸看他。
萧踪又问:“风雪夜之事,卿怪罪我了?”
小人不敢,差点脱口而出,若真说出来,又总觉得有几分真的嗔怪的意味在里面。我沉默了片刻,道:“小人只怪罪自己,不识抬举。”
“哦?此话怎讲?”
“尊者亲近小人,就是抬举小人。小人拒绝尊者的亲近,岂不是不识抬举么?”
“卿后悔了?”
“后悔了,尊者既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小人又为什么要替尊者忧心呢?”
敲门声响起,小沙弥送来茗茶。
萧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问:“茶中有味乎?”
我若答有味,他自会说味不可见;我若答无味,他自会说我口不对心。
我干脆反问道:“将军有情乎?”
萧踪不答,我趁机逞口舌之快:“将军为尊,小人为卑,将军与小人尊卑分明,将军之情不应与小人,应与承情者。正如茶之有味无味,在于尝者。小人不尝,其味有无与小人无异。”
萧踪只是道:“你走了一上午,口不干渴吗?见有茶者,不饮吗?”
“尊者之茶,卑者不敢饮。”
“饮之生,不饮死,你也不饮吗?”
我不答。
“得之生,弗得死,你也不要吗?”
我轻笑道:“将军说的不是茶,不是情,是仁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萧踪摇摇头:“在我看来,仁义就是干渴时施与一杯茶,情亦如此,人口渴想喝一杯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杯茶之情,卿也吝啬吗?”
我心干涸,若有源头活水,自然不会吝啬一杯茶,我只有道:“非是小人吝啬,实是小人无所有。”
“若我与你呢?”萧踪道,“你为何不受呢?”
☆、被掳巴陵,前途未卜
我感到心口发闷,便道:“将军在此小憩,小人出去走走。”随即起身拉开禅房的门到了外面庭院。萧踪没有跟过来,我闲逛,到了一处水井,打水的小沙弥很眼熟,眉清目秀,我想起是刚才给萧踪送茶的,他问我要不要水喝。我点头,他爽快地从刚打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我正要接过,他道:“施主,您看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我疑惑地回头看他,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刚才有只白鹤飞过去了。”
我接过他的水瓢喝水,水清凉甘甜,但有股奇怪的味道,我正好奇,忽觉眼前发晕,小沙弥的身影在我面前重叠起来,看不真切,难道这水……我拔下发簪扎入大腿,意图用疼痛缓解昏沉,这小沙弥还给萧踪送过茶,那茶……我极力往禅房的方向跑,刚迈开步就觉得后颈被重重一击。我彻底晕倒了。
我再醒来,是阴暗的船舱,我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船舱里腐烂的木头味道混着桐油呛得我头晕目眩。我不知道过去了几日,也不知道还要这样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那个小沙弥和另外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观他衣貌形态,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不错,抓住此人,巴陵王定有重赏。”
“小僧协助你们抓住此人,相国寺是回不去了。小僧早已说过,这样做不是为了巴陵王的赏赐,只是早年小僧贫寒时,巴陵王曾善心施衣。小僧为报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