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将军,伤几已痊愈,再过两日就不用再敷药,可以弹琴了。”
我转身要走,忽被萧踪叫住:“沈慎,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得不回身施礼,恭敬道:“小人在客舍闷了,出来走走,不成想遇到将军,不敢打扰。”
未待萧踪说话,我又道:“沈慎是小人加入乐坊前的名字,已经不用了,小人现在叫伶十三,请将军不要再唤错了。”
萧踪冷笑道:“你是我买下的乐奴,我想叫你什么,你能反抗?”
“小人不敢,只是将军再唤沈慎,小人便以为叫的不是小人,不会应声了。”
“我若令你改回本名呢?”
我后退一步:“将军,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做这一行,只用自己的艺名,还希望将军不要坏了规矩。”
萧踪追问道:“是你本名见不得人?还是另有隐情?”
我摇摇头:“将军莫要难为小人了。”
“那好,伶十三,过两日你就能弹琴了。”萧踪也表示退步,“两日后,我在这里等你,你为我弹一曲如何?”
“小人谨遵将军吩咐。”
萧踪和医官离开了。
两日后,清晨,我抱琴来到后花园蔷薇花架下,萧踪提着一个鸟笼站着。
我见鸟笼里有一只黄鹂。
萧踪还有逗鸟的爱好吗?
我抚琴而动,一曲过后,萧踪道:“伶十三,你看这只黄鹂与你像不像?送与你解闷,就当是这一曲的酬劳了。”
我起身接过鸟笼,打开笼门,放黄鹂飞走。
“伶十三,你这是何意?”
“将军不是送与小人了?”
“是,送与你自然由你处置。”
“那将军就莫问了。”
蔷薇花架后的石桌上摆着清酒和糕点,萧踪招招手,道:“伶十三,过来。”
我迟迟不动。
萧踪道:“本将军命令你过来。”
我走过去。
他递给我一杯清酒。
“你不是很会笑么?在本将军面前,为何总是冷冰冰的?”
“在别人面前笑,是媚笑,而将军期望小人媚上吗?小人知道将军不会被小人所媚,干脆就不笑了。”
“你在恭维我?”
我将清酒饮尽:“将军以为如何便是如何吧!小人说发自肺腑,将军相信吗?”
萧踪的脸色冷下来:“你讨好其他人,因为其他人是你的恩主,如今我买了你,我也是你的恩主,你不讨好我,还说是我不愿被你讨好。”
我笑了,作势要扑进萧踪怀里,被萧踪推开。
我正色道:“将军也看到了,小人方才是想讨好您的,是您推开了小人。”
萧踪审视着我,解释道:“……不是这种讨好。”
“那又是怎样?”
“伶十三,你没有心吗?你没有发自真心想待一个人好吗?”
我只有笑:“小人曾经待的地方,只有迎来送往、虚情假意。小人的身份、地位,都不允许小人有真心。”
萧踪不说话,我又道:“将军想要小人服侍谁,小人定会尽心服侍。将军不想要小人的服侍,就不要勉强了。”
萧踪低头饮酒。
我为他斟满:“小人低贱、肮脏,自知是惹将军嫌弃的。小人所求不多,将军想要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绝不会反对。”
前世,你便不是用我来犒赏客人吗?如今为何又要做出一副好像痛心的模样?利用人就光明正大地利用,这样你痛快,我也痛快。何况落入乐籍的我,还能称作人吗?不过是一个任人驱使、任人宰割的奴。你表现出一点点的痛心,就会让我迟疑,让我更加地厌恶自己。
萧踪没有喝我的酒,他定定地看着我:“你听到前日我跟医官的话了吗?”
一时我竟不知该如何答复。萧踪实在长得俊朗,剑眉星目,周周正正。
“我梦魇中少年的模样,自你出现,就有了容颜。”萧踪愤恨道,“可你的表现,跟他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像!”
“这世上不光有同名同姓的人,也有模样相似的人。”我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多次重生不仅对我的记忆有影响,也会影响萧踪,“那人给将军的感觉是怎样的?小人或可试着学学。”
萧踪闭目摇摇头。
他挥手让我退下了。我回到客舍,就觉得双腿发软。我阖上门,就背靠着门坐在地上。
亲昵,爱,又不可得。
追远,你为何不来救我?
前尘,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对他说这一句的呢?我分明没有对他说过的。他的名,字,我都不敢叫出来。但我是渴盼过他的吗?把他视为我的救星吗?渴盼过的,视为救星过的,但他出现得太晚,在我十四岁时,而在我七岁进入乐坊时,我的清白就没有了。他的梦魇一定是没有更早遇到我,拯救我出泥潭,使我被玷污,使我一生都受此阴影困扰,乃至郁郁寡欢,而他无能为力。
失去欢乐的能力,我没有法子,失去爱人的能力,我也没有法子。眼见自己在黑暗深渊中沉沦,我更没有法子。我自己沉沦就好,怎能再拉上萧踪呢?他却送我一只小鸟,问我为何要把鸟放走,我会因为一只小鸟就动心吗?我该如何告诉他,我只是羡慕小鸟的翅膀,可以飞离无望的深渊。
今天的相处实在是莫名其妙,几句话就好像抽离了我半生的力气。我想死,可死了又会重生,没完没了,死都不能死彻底。既来之则安之吧。想来隋侯之珠是萧踪放入我体内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彻底逃脱这无限的重生循环,就还要从萧踪身上下功夫,兴许只有哪一世重生他满意了,我才能解脱吧。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萧踪为我请了老师,让我像士族子弟一样学习六艺。我哭笑不得,想着学好骑射关键时刻能保命,我还是学得很认真。这样,认真的代价就是一天下来,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比我学弹琴还累。
晚上,我躺在榻上想,想要保命的念头还真是可笑,自己不会死,只会一次又一次重生,我为何还要惜命呢?我安慰自己,每次重生都从七岁开始,长大成人之前总要被侵犯,我不犯贱,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现在学好骑射,将来至少也能自我防护。
经过一段时间修习,我的言谈举止像一个士族子弟了。但我很清醒,从士族中泯灭的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并不是像就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弥补我跟萧踪之间巨大的地位身份鸿沟。即使最后他贵为皇帝,也没有办法阻止阶级的分化,纠正社会的偏见。偏见根深蒂固,一朝入贱籍,永远是贱奴。恢复士族的身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位哥哥还要在士族中生存下去,有我这样一个乐籍奴隶的弟弟,是他们永远的耻辱。萧踪恢复我的士族身份,我不会被士族阶层接纳,我的两位哥哥也要受嘲笑,何必呢?不如当沈慎死了,活着的只是伶十三。我觉得我看得实在明白透彻。萧踪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呢?所以,他这样花费重金聘请名师教导我,是何原因呢?是不是很可笑呢?
也许我想多了,毕竟我服务的是士族阶层,我像他们一点,总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需求和爱好。萧踪这样做,无非是想我增值,继而待价而沽。他存着卖了我的心思明显的啊!这样想着,我总算安然入眠。
第二天,我按《孙子算经》算鸡兔同笼问题的时候,萧踪来了,我问他:“将军打算何时卖了我啊?”
萧踪明显一愣,他说:“不卖你。”
我不死心,又问:“12只兔子,23只鸡,我比这个要值钱些吧?”
萧踪明显气恼:“我说了不卖你。”
我叹气:“将军以为我不如12只兔子、23只鸡值钱?”
萧踪夺过我的《孙子算经》,就差扇我一巴掌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卖你?”
“你为什么不卖我?”我才是不解的那个人。
萧踪被我噎住,在他准备说辞的时候,我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说:“乐伎就是商品,将军买了我又不常听我弹曲,却花重金教我六艺,不是准备将我转手出售吗?”
“不是。”萧踪压抑着他的情绪。
我又道:“不将我出售,将军怎么回本?是准备将我出租?”
萧踪扶额,终于道:“我没把你当商品,我当你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