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淳嘉还是歇在了袁栀娘的燕鸿宫,这座宫殿的寝殿前,有一株前朝妃子亲手栽种的紫藤花,已经百余年了,纵然深秋也枝繁叶茂,攀着殿前的柱子蜿蜒而上,在殿顶上肆意蔓延,花期的时候就垂下累累的穗子,煞是好看。
如今花期是早就过了,但也有些枝叶藤蔓坠下来,帘子似的逶迤窗畔。
袁栀娘觉得好看,就没让人修剪。
这天的半夜里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打在紫藤枝叶上沙沙作响,淳嘉来的少,睡的就不是很安稳,中途被惊醒,恰好见着殿外宫灯飘摇,将一挂藤蔓映在窗纸上的一幕。
他忽然就想起来去岁帝妃遇刺流落在外,云风篁带着他藏身山洞时的景象。
那山洞被葳蕤的薜荔遮蔽,从洞里望出去,也是这样的枝叶横生。
淳嘉当时的情况不太好,但也隐约察觉到,他们会在那山洞里滞留,只怕云风篁做了手脚。
他一度揣测云风篁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存心拖延他露面的时间——不过后来发现,她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跟他单独相处些日子。
嗯,也不算单纯,她主要为了争宠。
算算时间,淳嘉前脚将人从刺客手里救下来,云风篁后脚就算计上了帝宠……也是非常的积极进取了。
贤妃这种积极进取的事迹还有很多。
淳嘉懒得点破,心里却十分清楚。
他所以愿意对云风篁跟戚九麓的事情一再放过,因为云风篁是的确花了心思在争宠以及固宠上的。尽管她这么做并非出于爱慕淳嘉,而是为了自己的处境与前途,但……人有几个能够保持初心呢?
袁太后年轻的时候可不也是想着,对袁楝娘只有利用没有真心?
结果呢?
日复一日的上心之下,她还不是不由自主的将袁楝娘实打实的疼爱上了?
云风篁在他身上耗费的心力越多越久,早晚也会将真心实意转移过来。
淳嘉深信这一点。
他也觉得自己有那个耐心。
但这天的夜里,看着窗外摇曳的藤蔓影子,听着夜雨声声,年轻天子的心底忽然生出种种倦怠与惆怅。
他从记事起,谨言慎行、勤学苦练,才在纪太后的经营与策划下,得以破格封世子。
他从登基起,加倍的谨言慎行、加倍的勤学苦练,还有加倍的隐忍,才终于抓住机会,暗中联合摄政王,得以亲政,铲除纪氏。
他从纪氏覆灭起,仍旧需要不断的谨言慎行、勤学苦练、隐忍,还有合纵捭阖,才能够整肃前朝后宫,真正的乾纲独断、君临天下。
思及一路走来好像没有什么时候是容易的。
虽然理智上他明白能够拥有藩王之后的出身、能够以庶子走到这一步、能够坐上帝位,已经足够幸运。
但还是很难不生出一种处处坎坷的怅然。
淳嘉吐了口气,盯着帐顶看了良久,才压下翻腾的杂念,沉沉睡去。
一如平常的时辰不必雁引提醒,皇帝就自己起来了,被他起身动静吵醒的袁栀娘连忙跟着起来伺候。
看着她忙前忙后小意温存的样子,淳嘉忽然想到云风篁从来没有这样殷勤过。
起先她是依仗前皇后纪凌紫,后来就是依仗他的纵容与宠爱,总之躲懒躲的光明正大——他走了会儿神,醒悟过来后,就阻止了袁栀娘给自己穿戴的举动,温言细语的劝她继续歇会儿:“朕自己来就是。”
袁栀娘认为这是对她的体恤,含羞带怯的表示自己没关系,伺候皇帝她很开心很愿意。
淳嘉在这种小事上从来不会展现强势,于是还是让她服侍着收拾好了。
早膳也是袁栀娘陪着用的,她这个时候其实还很困倦,没什么胃口,但看着皇帝迅速用膳,也陪着喝了大半碗粥。
之后送淳嘉去上朝,到门口,满是期待的问:“陛下今晚上还来么?妾身……嗯……妾身学了早先王府里的法子做桂花糕,听说陛下以前喜欢那个。”
“你若是有暇就做罢。”淳嘉转头朝她温和的笑了笑,柔声道,“晌午后朕让雁引来拿。”
袁栀娘没听出他其实是在委婉的否决,只道是得到承诺了,极欢喜的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宛若星辰,目送帝辇远去,这才雀跃着返回殿中——而帝辇里,淳嘉合着眼,正问雁引:“浣花殿这两日如何?”
雁引低声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道:“陛下,奴婢听说了一件宫外的事情,同贤妃娘娘以及谢氏有关。”
淳嘉道:“什么事?”
“听说前不久贤妃娘娘召见准驸马,不是为了尚主之事,而是为了让准驸马悄悄去善渊观见前皇后。”雁引垂下眼帘,用不带任何感情情绪的语气道,“听说是向前皇后索要纪氏在宫闱里的一些安排。”
“不止罢?”淳嘉闭着眼,淡声说道,“既然是谢无争前往,能不顺势打纪氏在宦场上的遗泽的主意?”
雁引道:“陛下英明。”
淳嘉思索了一番,问:“前皇后是怎么回复的?”
“前皇后说自己已经出家,不问世事。”雁引踌躇了下,道,“但谢无争拿出了贤妃娘娘的信物,说了些威胁的话,前皇后还是召见了他一回……不过从谢无争离开时的神情来看,只怕结果还是不甚满意。”
“善渊观是朕为纪凌紫安排的,她能不怀疑朕会一直盯着她?”淳嘉叹口气,“这种时候她就算有心跟贤妃交易,又怎么肯透露?那不是直接告诉朕了么?之所以会接受贤妃的要挟,八成也是做给朕看的。免得朕不放心她!”
毕竟一个连妃子都能威胁住的前皇后,当然更在皇帝的股掌之间。
雁引低声说道:“陛下是说贤妃娘娘只是在做无用功?”
“这些道理她未必想不到,恐怕……”淳嘉摇头道,“罢了,等会儿朕自去问她。”
第193章 不遗余力
这天晚上袁昭媛苦等不至,皇帝处理完政务后,轻车熟路到了浣花殿。
云风篁正陪俩孩子玩耍,听说他来了,就整理裙衫出迎:“陛下今儿个怎么没去燕鸿宫?”
“嫌朕打扰你了?”这时候虽然还没入冬,但早晚已经有点冷了,皇帝从太初宫出来的时候,左右就劝他披了斗篷,此刻他微张双臂让人帮忙解下,淡淡反问,浣花殿上下就有些惶恐。
“妾身怕自己没预备扶阳王府做法的桂花糕,叫您错过了这季节新摘的桂花。”云风篁倒不在意,泰然自若的揶揄,“毕竟妾身生长北地,可不会这样精细的吃食。”
淳嘉脱了斗篷走到上首落座,端起茶水呷了口,哂道:“说的好像不精细的吃食你就会做一样。”
他态度不算冷淡恶劣,但说的话总让人觉得藏了刺儿似的。
由于上回见面时的谈话也不算和睦,云风篁只道他余怒未消,倒也没多想,顺着话头说下去:“妾身就算会做,那也不能跟正经厨娘比,就陛下这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口味,吃的惯么?偏陛下又素来体贴妾身这些人,到时候妾身在厨房里做的辛苦,陛下吃的也不痛快,却是何苦来哉?”
“你又没给朕做过,怎么知道不合朕的口味?不过是偷懒罢了。”淳嘉摆了摆手,左右见状连忙退下,殿里就帝妃二人了,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你之前要见谢无争,是为了打发他去善渊观?”
云风篁也不意外,说道:“陛下知道啦?是有这么回事儿。反正这一家子,前朝后宫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抹去,妾身就想沾陛下的光,捡个便宜。”
她寻思着这到底是淳嘉自己发现之后来对质,还是有人在御前嘀咕了什么?
所以又道,“其实主要还是想让二十一哥攒些家底,毕竟是要尚主的人,就之前那么点儿家底,在长公主殿下跟前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岂不是委屈了金枝玉叶?”
“有这样的心思怎么不提前说?”淳嘉哂道,“是怕朕不同意?”
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如果说是怕他不同意,那为什么还要私下去做?如果没有这样的顾虑,为什么早先没跟皇帝说?
“还不知道前皇后看不看得上妾身兄妹呢,怕提前说了,您这儿允了,那边二十一哥去前皇后跟前碰了壁。”索性更难的送命题云风篁都见过无数,此刻依旧淡定,“那可不丢脸了?就想先过去探探前皇后的口风……看来前皇后是拒绝了。”